相见欢(48)
蔡家本非武将出身,于是蔡闻勤学苦练,奈何错过了最好的时机,根骨使然,难成大将。不起战乱还好,一旦家国有难,结果便是如此。李渐鸿在执行计划前与耶律大石再三确认过,耶律大石认为蔡闻虽能力未到,却忠心无二,拼了一条命,也会守住上京城。
蔡闻果然把一条命给拼掉了,这条庶子的性命换来了蔡家对耶律大石不容置疑的忠诚,与蔡闫似锦的前程。
“一切都会过去的。”李渐鸿朝儿子说,“有些事明知必死也要去做,这就是‘士’。”
战乱后,上京逐渐恢复正常,辟雍馆被烧过一次,仍在整理及抢救存书典籍,放了学生们一个长假。三天后,唐祭事选了新址,着他们白天去读书,晚上依旧各自回家。
段岭再见蔡闫时,只觉十分难过,但他按着李渐鸿所教的,蔡闫不说,段岭也没有问,只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蔡闻死后,蔡闫的话更少了,平日里很少与同窗们说话,与段岭也只有几句不多的交谈,大多是关于学习的,放学后更是提起包就走。
段岭则白天读书,下午回家跟李渐鸿学武艺,现在他开始觉得时间紧迫了,从前浪费的那么多时间,简直是一种罪过。
什么时候才能学到父亲的一身本事?他常常思考这个问题,却没有问。改而问道:“什么时候才能像郎俊侠那样呢?”
“天下这么多人。”李渐鸿擦了下段岭的那把剑,说,“一共也就出了四名刺客,你又不当刺客,学他们做什么?”
段岭无语。
“学一点是一点。”李渐鸿说,“功夫不仅要学,还要练,师父领进门,修行看个人。”
段岭“嗯”了声,足足数月里,他也变得沉稳了许多,修习了一套内功,虽然比起郎俊侠、武独那种怪物相去甚远,却也能费力地几步跃上墙去。
又一年冬天来到,段岭掐着日子算,如果耶律大石守信用的话,李渐鸿也该走了,但他没有问,李渐鸿也没有说,直到今冬的第一场雪姗姗来迟,将上京覆了一片银毯,司业也送出了信,通知开春后辟雍馆修缮完毕,一切照旧。
三月就要上学了。
这天李渐鸿教完,段岭收势,将近九个月时间,剑法他只学了这么一套。仍在院内凝神练剑时,外头来了访客。
“他反了。”寻春的声音说。
李渐鸿站在走廊里,段岭刚想过去,李渐鸿却一抬手,指指院内,示意他接着练,不要过来凑热闹。
李渐鸿答道:“离去前我吩咐过,若有需要,可暂时蛰伏。”
寻春没有说话,身形隐藏在照壁外头,在雪地里照出一个影子。
李渐鸿说:“接下来的几年,这里就都交给你了。”
寻春还是没有说话。
片刻后,李渐鸿又说:“你的仇,总有报的时候,却不是现在。”
寻春叹了口气。
李渐鸿说:“除非我亲自来,否则不要让任何人带走他。”
“是。”寻春答道。
段岭在满是积雪的院内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寻春在拿东西,片刻后,寻春又说:“这是当年我与师弟分道扬镳的那天,师父交给他的一封信,这封信辗转十一年,始终没有递到他的手里。”
“他多大了?”李渐鸿漫不经心道。
“成名那年十六岁。”寻春说,“投入赵奎麾下时十九,若他迷途知返,还请王爷留他一条性命。”
“说不上迷途不迷途的。”李渐鸿随口道,“良禽择木而栖,各有各的天命在身,你杀我,我杀你,不过如此,他是性情中人,与郎俊侠不一样,若他愿意投诚于我,我会重用他,这就去吧。”
寻春微微躬身,告退。
李渐鸿回身,站在走廊下,段岭提着剑,转头看父亲,父子二人相对沉默良久。
“爹要走了。”李渐鸿说。
“多久?”段岭问。
“快则一年,慢则两年。”李渐鸿答道。
“哦。”段岭应了声,依旧练他的剑,李渐鸿便穿过回廊,进厅堂里去。段岭知道这一天总会来到,反倒不如何惊讶,只是有点失落。
又练了会儿剑,段岭回头看李渐鸿,见他坐在厅堂中央,静静地看着自己,雪花卷着光阴在他们面前飞扬而过。
“来日你不一定是最好的皇帝。”李渐鸿笑了起来,说,“却是有史以来最好看的皇帝。”
段岭不好意思地笑笑,他长大了,一举手、一投足间带着李渐鸿授予他的气势,却不像李渐鸿般张扬,厅堂与前院中,仿佛有一面镜子,照出带着些许稚气的段岭,与成熟凝重的李渐鸿,就像一个倒影。
“我很想很想跟着去。”段岭说,“但是我知道我不能添乱,我……”
“不要再说了。”李渐鸿摆摆手,说,“你再说一句,爹就不走了,本来就不想走。”
某一天开始,段岭已不大好意思抱李渐鸿了,这一年里他学会了很多,李渐鸿的陪伴加速了他的成长,也令他变得成熟起来,像个大人一样思考,办事。
这是上京十年来最冷的一个冬天,大雪封门,院内积了将近两尺高的雪,厅堂内点着火炉,李渐鸿开始教导段岭朝堂、政务与南陈的其他。陈国虽有三省六部,但实际上以文武两员大将执权,赵奎是昔年淮水之战后的功臣,陈国大军溃退后,赵奎保护李家全身而退,撤至西川。
牧旷达则是荆川士族出身,状元举仕,入朝后稳定大陈,实为中流砥柱。
南方皇帝自迁都后便长期抱病,未立太子,四王爷李衍秋协助处理朝政,李渐鸿则在外征战,按理说太子立长,当是李渐鸿继位。起初李渐鸿与军方关系密切,赵奎成为李渐鸿最有力的后盾,然而随着时间过去,赵奎已不愿再支持李渐鸿。
“为什么?”段岭问。
“穷兵黩武。”李渐鸿答道,“贪图功业,他们怕我当了皇帝便大举用兵,令大陈自取灭亡。但反观之如今,辽国已不再是最强大的敌人,因为辽入主中原太久了,辽就是另一个汉,在它的更北方,还有另一头狼,在伺机南下。”
“所以未来的路子,须得联辽抗元。”李渐鸿说,“国仇家恨,须得暂且放下,若仍互相牵制,辽、汉都将被布儿赤金家所灭亡,他们就像豺狼一般,打下一座城便血洗一座城。”
段岭也从李渐鸿处得知不少辽国的体系特点,自辽太祖入中原后,辽国朝廷便分为南面官与北面官,南面官大多是汉人,北面官则只有一个汉人,其余都是辽人。北面官制中,又分出北院与南院,通领兵权。
南院、北院总管辽国大权,南院里头有唯一的汉人韩唯庸,韩唯庸背后是萧太后。北院大王则是耶律大石。
韩唯庸与耶律大石在辽国的权力格局中呈相峙之势,数年前韩唯庸之子韩捷礼到上京来求学,也有作为韩唯庸人质的意思。从名堂中毕业后,韩捷礼便借故走了,显然是对耶律大石不太放心。
“耶律大石年轻时是北方之虎。”李渐鸿说,“这些年中贪图安逸,又常年酗酒,更被美色掏空了身体,如今竟会中箭坠马,来日辽国的下场可想而知。”
“琼花院里的酒是不是……”段岭还记得与郎俊侠第一天来上京时发生的事。
“说有毒,是不可能的。”李渐鸿答道,“但长期饮用,会虚耗精气神,她们的目的不在于耶律大石,而是在辽帝与韩唯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