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见欢(10)
段岭心想谁怕你了,面子上仍有点过不去,却总不能捧个碗站着吃,于是只得在拔都身边坐下。
万一郎俊侠真的不来了怎么办?段岭心里七上八下,随即又安慰自己,郎俊侠一定会来,想必是琼花院里留他吃饭喝酒,走不开。
兴许喝醉了,待醒酒后便会来找自己。
饭后,段岭又回房等了一会儿,放假省炭熄火,房内冻得和冰窟一般,段岭只坐不住,来来去去地走,想起门房说过在藏书阁过夜,想必有烧火取暖之处,便卷了被褥,吃力抱起,穿过后院到藏书阁去。
仆役们倒是已到了,纷纷铺开地铺睡一楼,并角落外头有一炭炉,终年不熄,与厨房连通一烟囱管道,地热管供给书阁、简室与藏卷之处驱潮所需,以免潮气湿寒凝冰令古卷竹牍破裂,墨块碎开。
段岭刚进,杂役便朝他说:“少爷是读书人,请到二楼去。”
二楼虽阴暗一片,却也十分暖和,窗阑外雪色如昼,雪花洋洋洒洒的细碎影子映在白得通透的窗纸上,形成毛绒绒的光。高大书架一排排屹立,纵横的倒影下,宽大的木案中央亮着一盏灯。
四周架上全是藏书、卷宗与木简。辽帝昔年南征,将汉人的京城洗掠一空,对文献书籍钟爱有加,尽数运走,分于上京、中京与西京等地存放,更有前朝大师真迹。
淮水之战以前,这些书籍都存放于陈国天子太学阁中,寻常人难以看到,如今却蒙着历史的灰尘,静静伫立于那一盏灯的昏黄光线中,卷面上不知蒙着多少古往今来先贤的圣魂。
灯下,拔都铺开被褥,放了个枕头,段岭犹豫不决,不知是否该过去,拔都却看也不看他一眼,径自去书架前翻书。当真是冤家路窄……段岭心想,虽然自己并未将拔都看作什么仇人,却始终有点不大自在。想必拔都也是这般,两个小孩都觉得没必要冷脸相对,却无人愿意先开口讲和罢了。
于是段岭把褥子铺到长案的另一侧,两人中间是那盏灯,楚河汉界,互不相涉,他也去找了本书,以打发等候郎俊侠来接自己的时光。
段岭初识字,读书甚为吃力,只得读配画较多的书,无意中翻了本《草木经》,里头记载着不少药物与虫豸,配图奇形怪状,段岭读着读着,不禁笑了起来,一抬头又发现案几对面,拔都瞪着自己。
拔都似乎比段岭还无心读书,一会儿动动这个,一会儿翻翻那个,面前堆了好几本,每本翻几页,又都扔到一旁,换个坐姿,挠挠脖子,不片刻又脱了上衣,将外袍缠在腰间,打个赤膊,过不多时嫌冷,又半身裹上被褥,一副吊儿郎当的痞子模样。
段岭被弄得也无心再读下去,打了个呵欠,趴在桌上发呆。风雪中传来远方巷内的梆子声,已到二更时分,郎俊侠还没有来。
——也许今天晚上都不会再来了。
段岭一时念头翻涌,光怪陆离,想了又想,从郎俊侠将他抱出段家,迄今已有月余。在学堂里的这段时候,每天段岭都在想,他逐渐知道了许多事,却依然不知郎俊侠为何带他出来。
我叫段岭,我爹是段晟……段岭在心里翻来覆去地念叨着这几句话,郎俊侠是受他爹“段晟”所托,才把他送到上京的么?如果真是这样,我爹为何又不来见我?郎俊侠临走时说“还有事要办”,又是什么事?也许在他眼中,自己并不重要,不过是一只猫儿狗儿,安顿了便完事,再给他爹送封信,无论是死是活,郎俊侠便仁至义尽了。
段岭躺在地铺上,辗转反侧,忽然间生出一个近乎绝望的念头——郎俊侠也许再也不会来了。
郎俊侠有什么理由必须来接自己?非亲非故,就凭一句话?
段岭伸手入怀,手指摩挲着绣囊内的玉璜,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苦涩,就像越来越昏暗的灯光,挥之不去,将他拽进了更深沉的绝望里。也许郎俊侠只是在骗他,就像母亲去世时,伙夫告诉他,他爹说不定会来。于是段岭盼了很久很久,但他爹也没有来。
郎俊侠也许也是这样,那些话不过是哄小孩而已,他应当不会再来了。
段岭想着想着,把脸埋在被褥上,想让自己好过点。
拔都听到那声音,透过矮案下的缝隙,疑惑地观察段岭,见那被窝里段岭不住抽动,便起身矫健地翻上案去,滑到木案另一头。
“喂。”拔都声音在耳畔说,“你在哭?哭什么?”
段岭没有理会他。拔都单膝跪在案上,一手按着案边,吃力地低下头,要掀开段岭的被子,段岭却紧紧抓住了被褥。
拔都从案上伸下光着的一只脚,踹了踹段岭的被,继而翻身下来,揭开被子,露出段岭的脸,段岭没有哭,只是眉头紧紧地拧着。
拔都盘膝坐下,端详段岭,段岭注视拔都,彼此的目光之中仿佛有种别样的默契,最后段岭别过头去。
“别哭。”拔都说,“给我忍着,憋回去。”
拔都说着不耐烦的话,却没有半点嫌弃,就像他也是这般过来的。
他伸出手,放在段岭的头上,顺着他的头慢慢地摸下去,再在他的手臂上拍了拍。
忽然之间,段岭觉得好过了不少。
那一天拔都十岁,段岭八岁半,灯火在藏书阁中摇曳,一灯如豆,却透过漫天的大雪,点亮了段岭新的记忆。那雪仿佛覆盖了他漆黑的过往,而在这一刻,他的烦恼已真切地改变了。
拔都与段岭之间,那道分明的灯光界线,犹如隔开了两个世界。段岭奇怪地发现,过往的记忆似乎变得模糊了起来,他不再执着于段家的毒打与谩骂,也不再对饥饿刻骨铭心。
“你叫段岭,你爹是段晟。”
随着郎俊侠这一笔挥去,段岭人生白纸上的污渍与斑驳纷纷消退,也或许是被更浓重的墨色所掩盖,他的烦恼已有所不同。
“他不要你了。”拔都懒洋洋地说。
段岭与拔都并肩靠在案边,拥着被褥,坐在地上,面朝书阁正对面挂着的画作出神。
“他答应我会来。”段岭固执地说。
“我娘说,这世道上,没有谁是你的。”拔都望着金碧交错的沧州河山图,悠然说,“妻儿子女、父母兄弟、天上飞的猎鹰,地上跑的骏马,可汗赐的赏赐……”
“……也没有什么是许了你的,唯独你是你自己。”拔都低头扳着手指,满不在乎地说。
段岭侧头看着拔都,拔都身上有股天生的羊膻味,混合着他不知多久没洗的毛皮袍子,头发也油油腻腻的。
“他是你爹?”拔都问。
段岭摇摇头。
拔都又问:“家臣?”
段岭摇摇头,拔都一脸迷茫,又问:“难不成真是你童养相公?你爹呢?娘呢?”
段岭还是摇头,拔都便不再追问下去。
过了很久以后:
“我没有爹。”段岭朝拔都说:“我是逃生子。”
他其实心里都知道,郎俊侠说“你爹叫段晟”,兴许只是编出来的一个借口。否则为什么他从来不提这个“段晟”?
“你呢?”段岭问。
拔都点点头,说:“我爹早就不要我了,说每月接我回家一次,现在三个月也不见来。”
“那些都是骗人的。”段岭朝拔都说,“你不要信他们,就不会被骗了。”
拔都兴味索然地说:“唔,不过偶尔还是会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