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纠 (二)(182)
大司徒得到了首肯,继续说:“如今苍天降罪于我齐国,老夫恳请君上,大型祭祀先祖神明,并且调和阴阳,物色美人,为齐国立一位夫人啊!”
大司徒说的“情真真意切切”的,说着说着还要老泪纵横,仿佛回忆起了什么种种往昔一般。
齐侯“哦?”了一声,说:“其他人的意思呢?关于这次地震,众卿尽管畅所欲言,没有对错,谁愿意说,尽快站出来说便是。”
齐侯这么说着,就见大司徒连忙给旁边的人打眼色,于是掌管水利和建筑的司空立刻站出来,说:“君上,小人以为,大司徒说的正是,乃是我百官之心声,请君上顺应天意,物色美人,立我齐国夫人啊!”
大司徒和大司空都出来说话了,昨日说好的那些大臣,胆子也就大了起来,而且齐侯并没有怪罪,表情仍然淡淡的,也不见喜怒哀乐,于是很多人便鼓起胆子走出来。
“君上,大司徒言之有理,请君上顺应天意,物色美人,立齐国夫人!”
“请君上顺应天意,物色美人,立齐国夫人!”
“请君上顺应天意,物色美人,立齐国夫人!”
一时间,好几个人走出来重复,一个个铿锵有力,随即大司徒还“咕咚”一声,直接跪倒在了殿上,旁边的人一见,连忙也全都跪下来,呼啦啦的一片,一时间竟然跪倒了不少,仔细一数,少说也有二十多人。
吴纠打眼望去,原来大司徒有恃无恐,是因为他的党羽渗透的还真是多,还有不少司农部门的人也渗透了进去,此时正跪在地上。
召忽最沉不住气,一看这情况,分明便是逼宫,虽然不是用兵权,但是人言可畏,用舆论也不行啊。
召忽一看,跪下来大半个朝廷,立马上前想要说话,结果却被旁边的东郭牙一把拽住。
召忽低头看着东郭牙拽着自己,低声说:“干什么?”
东郭牙也低声说:“别冲动。”
他说着,又低声说:“没看君上都不急么?自有对策。”
召忽可不像东郭牙,东郭牙可谓是心理学家,能观察旁人的脸色,还能看别人的口型和动作猜测别人在说什么,而召忽不同,召忽怎么看也没看出来齐侯有什么对策。
不过就在这个时候,齐侯淡淡的说:“大司农,地震的事情,你怎么看?”
地上呼啦啦的跪了一片人,都是齐国的骨干之臣,结果齐侯并没有立刻说话,反而问吴纠怎么看。
这一下众卿都傻眼了,尤其是跪在地上的那些人。
吴纠则是慢条条的走出来,一派云淡风轻的拱了拱手,说:“如今发生天灾,百姓的农田被冲垮,房屋被泥浆掩盖,吃不上粮食,喝不到干净的水,睡不了暖和的床榻,然而有些士大夫们并不关心百姓死活,愧对自己的官帽,只是关心自己眼下的利益。难道君上急切的召集这个朝议,不是为了解决百姓的受灾问题么?难道在百姓的生死问题面前,身为齐国的父母官们,现在应该面红耳赤的讨论给君上物色美人么?难道我齐国泱泱大国,真的连一个天灾都对付不了,最后非要演变成人祸,才肯开怀么?”
吴纠三个难道,瞬间把跪在地上的人问的哑口无言,齐侯则是微微一笑,静等着吴纠再说话。
吴纠扫了一眼众人,又淡淡的说:“如今天灾已至,百姓流离失所,有人痛失骨肉,有人变成残疾,也有人因为吃不上饭活活饿死,盖不上被活活冻死,而我们在这里讨论该不该给君上物色美人,这话若是今日传了出去,或者由事官记录在册,试问,百姓会不会心寒?齐国再大,也抵不过失去民心,也抵不过后世唾骂……各位,谁担得起这个责任?”
他的话说到这里,跪在地上的好几个人有些撑不住了,连忙悄悄站起来。
一个人站了起来,另外一个人也跟着站起来,然后是三个四个五个……一片一片的悄悄站起来。
直到大司徒看到身边的大司空竟然也“悄悄”站了起来,大司徒这才惊讶愤怒的发现,他身后那乌央乌央跪下来的人,全都已经没事儿人一般站了起来,谁也不敢和大司徒对视,要么低着头,要么看着天。
大司徒气的差点仰过去,但是事情发展到这里,他不站起来也是孤立无援的,只好硬着头皮,十分没脸的站了起来。
齐侯这个时候“啪啪啪”的拍了三下掌,从高台上一步步走下来,然后对着吴纠,竟然拱手作礼,在众人吃惊的目光中,说:“大司农一番话,堪比圣贤,孤自认惭愧。”
齐侯都这么说了,方才站错方队的人,以大司空为首,连忙说:“是啊是啊是啊,大司农仁义为怀,体恤百姓,乃是我等的楷模,实在让人敬佩。”
大司空拍上马屁,方才站错方队的人连忙也跟着拍马屁,昨天晚上大司徒筹划了一个晚上的舆论,竟然被吴纠两句话就给攻破了,气的脑袋险些炸了。
齐侯挥手说:“行了,废话别说了,耽误了不少功夫,现在就议一议,赈灾的事情,该如何做。”
他说着,转身走上台阶,从黑色的袖袍中拿出一卷简牍,举起来示意众人看,说:“很多人不服气,觉得孤宠信大司农,是因为孤昏庸,孤无能,孤好色?!”
齐侯这么直白的说出来,很多人赶紧低下头,似乎不认账,没有说过一般。
齐侯扫了一眼众人,冷冷一笑,说:“就在很多士大夫,想着怎么让孤好大喜功的准备祭祀,怎么物色美人的时候,看看大司农都做了什么,这些应对灾祸的条条款款,你们好生看看,有多详细,多用心。”
齐侯说着,将简牍一摆,旁边的寺人赶紧接住,然后传下去,递给为首的高傒和国懿仲看,看过之后继续往下传。
齐侯坐下来,又说:“孤不宠信这样忠心耿耿的人才,宠信谁?你们倒是给孤找一个可以宠信的人?若是孤真的一遇到天灾,就物色美人,一遇到天灾就举行大祭祀,恐怕先祖的确要知道,却是齐国的老祖宗从黄泉里爬出来不得安宁!”
齐侯冷笑着,高傒和国懿仲先看了吴纠的文书,顿时满眼惊讶,并非是纸上谈兵,国库多少银钱,能动的多少,备用的多少,应急的多少,粮仓有多少粮食,能动的备用的应急的,还有灾祸地点附近的粮食,可以立刻调配的,全都写得清清楚楚。
为了不影响齐国的发展,还有组织灾民耕种,收留灾民的各种办法,削减齐宫和后宫吃穿用度,以冲国库的办法等等,一条条写的很详细。
高傒和国懿仲一看,不由觉得老脸烧红,赶紧将文书传给下面的人。
大司徒接过文书,大约看了几眼,很是不屑,结果看到其中一条,立刻眼睛一亮,似乎想要强弩之末的做文章,一方面把文书传下去,一边方面拱手说:“君上,大司农想要削减君上的吃穿用度,还有后宫娘娘的吃穿用度,这有违礼制,破坏了祖宗规矩,实在不妥啊!”
齐侯昨日看了文书,就知道有人会在这个上面做文章。
其实很多人不理解,国君节俭起来,用自己的吃穿用度给灾民补给,这不是体现国君爱民的地方么?为什么会有士大夫脑子进水的反对?
道理很简单,因为那个时代,礼制重于一切,礼义是非常重要的东西,义是仁义道义,而礼呢?其实就是礼义和规矩,天子、诸侯、士大夫们每天吃什么,穿什么,吃几种粮食,吃几种肉,直的肉放在左手还是右手,弯的肉放在左手还是右手,带骨的肉放在近处还是远处,那都是有严格规定的,这种规定体现出了天子和诸侯的权威。
因此吃穿用度,在很多士大夫眼中,那是不可撼动的,若是改了,就是不礼。
被尊为著名思想家和教育家的孔子圣人,觉得霍乱鲁国,杀侄子与嫂子通奸的庆父,并非是谋反之臣,因为什么?自然是因为礼义,按照礼义,庆父也享有鲁国公爵之位的继承权,因此不算逆贼。
柳下惠与臧辰,同为名士,而柳下惠的大名在后世尽人皆知,而臧辰的名字,可谓是名不见经传,但是按照历史贡献来说,臧辰的贡献远远超越柳下惠,这又是为什么?自然也是因为礼制,在当世人眼中,臧辰便做了简化鲁国祭祀,破坏礼制的坏事儿。
因此大司徒一下就抓住了这个把柄,想要怒怼吴纠。
吴纠则没什么不安稳的样子,只是笑了笑,说:“纠知道,这一条有为祖宗礼制,只不过眼下乃是特殊时期,地震造成了河床决口和泥石流,周边的邑都受到了波及,如此一来,我齐国的粮仓虽然丰盈,可以抵挡灾祸,播放赈灾粮,但是因为地震带来的长久不利效应,农田不能开垦,以至天气的骤变,都影响到之后几年,甚至十年的发展,若百姓没有发展,更别提征收赋税,我齐国的粮食收成,将会持续低靡很长一段时间……若是能将齐宫之中,本就用不到用不完的粮食和消耗充补粮仓和国库,这个低靡的时期将大大减少,若是此时有什么意图不轨的诸侯国想要趁机动手脚,我齐国也好有应对。”
他这样说完,大司徒还想用祖制和礼义说话,但是没想到,一向是老齐人一派的高傒突然拱手说:“高傒请命,自愿减少用度,以充国库。”
国懿仲也拱手说:“懿仲亦请命。”
高傒和国懿仲可谓是朝廷上的风向标,毕竟他们不仅仅代表齐国,还代表了天子,两个人一开口,顿时好多人都开口自愿请命,不管是真心的,还是墙头草随风倒,目的达到了就是极好的。
吴纠拱手说:“君上,朝中卿大夫们皆是爱民忠心之臣,实乃我齐国之福,恭喜君上了。”
吴纠一开始得罪了不少人,不过这一句话也讨好了不少人,齐侯笑了一声,说:“大司农说的正是。”
齐侯和吴纠这样一唱一和的,竟然真的完美控场了,担心的人全都在旁边松了一口气,将心放回肚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