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之大阏氏(3)
三年的小学时光转瞬即逝,郑巡自从上了学堂就变乖不少,本来卿匀已经做好和他长期斗争的心理准备了,谁知竟平平安安,日常对话也以讨论课业为主,十五岁的少年到了抽条的年纪,卿匀个头蹿得比柳氏还要高,而本来就高壮的郑巡长得更快,身量几乎接近成年人了。最近卿匀发现郑巡总是把头扭向这边,不知在看什么。当他看过去的时候郑巡又转回头,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让卿匀不得不时时提防,生怕他又在琢磨什么坏招。
近来大司农卿凤事务繁忙,卿匀也从父亲那里多多少少听到点风声。匈奴人安分了几年又按捺不住,边境的几个县城被骚扰的苦不堪言上书到朝廷请求支援。大汉上次击败匈奴后自己也元气大伤,现在忙着休生养息,短期内大破匈奴是不可能的。可是又不能放任百姓受苦,皇上决定再次和匈奴议和。朝廷分主战派和主和派,双方吵得不可开交,主战派以武将为主,发誓定要一雪前耻;主和派以文官为主,深知国内民生凋敝,负担不起一场大仗,建议以和亲拖延时间。武将们骂文官误国,文臣们骂武官短视,谁也不让谁,皇上被吵得头痛,罢朝三天。最后还是皇上拍板决定要和亲,只是鞮上大单于得寸进尺,指名要皇室公主,还是皇上最宠爱的安华公主。
安华公主和亲那天,皇上下诏大赦天下为公主祈福,文武百官皆夹道迎送公主,大单于鞮上亲自前来迎娶,十六岁的安华公主就这样嫁给了年龄比自己父皇还大的鞮上单于。不过这次汉匈的谈判也规定了匈奴要将左贤王独子送到汉朝做质子,所以随鞮上单于一同前来的还有屠耆律,这也就是为什么三天后的上元节灯会,卿匀偶遇屠耆律一行人的原因了。
上元节灯会,是一年中最盛大的庆典,平日养在深闺的夫人小姐这天也能尽情的出游玩耍。卿匀和母亲带着家仆早早在酒楼订了位子,卿凤先去参加同僚的酒会,之后会来跟他们汇合。汉朝通常是禁聚众饮酒的,只有特殊的日子才放开禁酒令,比如上元节,不仅可以聚众饮酒,朝廷还会给每家分配美酒,即使穷人家这天也能尽情享受。
不单如此,大汉朝廷对肉食管控也很严,因为现在是休生养息的阶段,为了不给老百姓增加负担,达官贵人家的肉食都有严格的配给,若是被查到某家的饭桌上有大鱼大肉,这家主人轻则削爵重则入狱,卿家也不例外,日常只能吃些肉汤,只有上元这天,方能敞开肚皮吃肉。
卿匀的生活习惯已然跟前世有了很大不同,唯一让他念念不忘的就是在匈奴顿顿能吃到肉这一点了,不过匈奴人对于烹调并不精通,肉食不是熏制就是晒干,滋味跟汉人没得比,想到这儿也就释然了。
酒楼的位置很好,卿匀和母亲坐在第三层,刚好可以看到远处城楼的灯火,长安的大小街道也都挂满了灯笼,一些手艺人推着满车的花灯沿街叫卖,嘴里说着吉利话,人们这时候也愿意花点小钱讨个彩头,这天几乎所有做生意的都能赚个盆满钵满,连乞丐都能发一小笔横财,到处弥漫着的喜悦气氛笼罩了这一座东方的不夜城。
屠耆律和他带来的护卫们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场面,习惯了地广人稀的辽阔草原,霎时间被长安的人声鼎沸迷了眼。年轻的匈奴人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灯火,比草原上的星辰还要多,他们之中唯一会说汉话的屠耆律请求朝廷允许他们出去游览一番,不但获得了批准,还赏了他们一笔零花钱以示大汉胸襟。
和他一同出行的还有三个护卫,分别是若镝和其他两个王族的子弟。若镝自从在三年前那场对东胡鲜卑的大战中崭露头角后,不仅得到了大单于的赏识,也获得了多数匈奴的认同,继承了右贤王的王位。这一次他作为屠耆律的护卫来到长安,也是为了完成大单于交给他的任务,别看双方目前暂时立下了和平的盟约,鞮上单于的野心可不止于此,他要的是汉朝这片广阔的土地和众多的人民,把汉朝的一切都纳入囊中才算完成他的伟业。
若镝对此并无意见,作为匈奴的子民,他深知草原的脆弱,匈奴人口继续扩大一定会破坏赖以生存的草原生态,匈奴必须要把汉朝这座取之不尽的粮仓牢牢握在手中,才能解决匈奴的后顾之忧。屠耆律是下一任匈奴单于的人选,他自然也知道鞮上单于的计划,但他不赞成单于对汉朝的征服。自小便受昭元先生影响的屠耆律是个地地道道的亲汉派,他认为汉朝文明要比匈奴先进的多,匈奴应该主动学习汉朝的制度和技术,甚至文字。鞮上单于不喜他的态度,把他派到汉朝做质子,想要架空他的权利,由此教他认清自己的身份。若镝实际是来监视他的。
屠耆律领到钱后分给了其他三人,匈奴人不用钱,但他们抢掠汉人的时候见过汉朝的钱币,现在把一包沉甸甸的钱袋揣在怀里,对诸人来说都是很新奇的感觉。若镝走在屠耆律身边,他不懂汉语,看着周围叫卖的人不知所云,一旁屠耆律侃侃而谈的样子使他有些窝火。走在后面的两个王族子弟倒是没心没肺很快就适应了,比划着手势跟商家交易,不一会儿就抱了满怀。有闲心者如屠耆律,还买下只花灯点亮了拎在手上。
四人走走停停,一边欣赏花灯一边欣赏汉人美女,好不惬意。待他们意识到快要走完一条街后,沿街的商铺已经基本买了个遍,三人的荷包都轻了许多,只有若镝什么都没买,仍然沉甸甸的坠在一旁。街尽头是一家生意红火的酒楼,酒楼临河,可以第一眼看到从宫里流出的河灯,宫里的河灯流出后,百姓们就能自由放灯了,有钱人们都喜欢聚在这家酒楼看河灯,长河中有各式河灯摇曳,佐以美酒,空中圆月,与知已朋友笑谈畅饮,人生没有比这更乐的事了。
若镝不知道这里有美景,他只是腹中饥饿,想找地方填饱肚子而已。屠耆律他们还要去河边放灯,若镝没什么兴趣,于是几人就约定好放完灯来这家酒楼找他。小二殷勤的前来招呼,看到若镝的脸后明显顿了一下,然后不好意思道:“对不起啊这位客官,本店散座已经满员了,不如您去别家看看?”
“……”若镝听不懂,他神色不变的比划了一个吃饭的动作,然后拿出一袋钱递给小二。
小二伺候了这么多位客人,自然是有些眼力见儿的,他见对方沉默不语又出手阔绰,心里便默认是位大人物,领着若镝去了三层贵客的雅间。
若镝跟着小二落座,机案上摆着酒楼赠送的精致小食,旁边还有两根细竹棍,若镝知道这是筷子,但并不会使用。他想叫小二拿勺子来,于是不停用匈奴语说勺子,边说边做手势,声音有些高,惊到了邻间的人。卿匀在陪母亲聊天,柳氏今天盛装打扮,格外美艳,卿匀用新学的格律做了赋献给母亲,正笑着接受母亲的夸赞,突然被隔壁的匈奴语勾走了神。向母亲请示后,卿匀走入了隔间。他先是低着头向里面的人行礼,然后起身对傻在一旁的店家小二翻译客人的话。
回身看到那坐着的人时,他惊呆了。
伤疤
面前的那人怎么看怎么都是前世的主人若镝吧,卿匀呆愣着,脑子里一片空白。
刚重生的那会儿,卿匀确实留意过自己所处的时代,知道和前世一样,但他从来没有考虑过再遇到若镝的可能性。毕竟不在边境的小城,接触匈奴人的机会少之又少,若镝也不会来汉都长安。
卿匀从没想过去找他,奴隶生活至今仍是自己的梦魇,只是时常偶尔想起他罢了。本来以为前世的纠葛已经了结,他也顺利接受了自己重生成另一个人的事实,习惯了现在的生活,有了慈祥的父母和良好的家世,马上就要小学毕业升入太学了,却在这个时间点见到前世牵扯不清的那人。
卿匀后悔自己多管闲事,他甚至想马上回雅间扑进母亲怀里藏起来。
他压抑着自己声音里的颤抖,行了个礼就要退出。
“等一下。”若镝开口了,声音同记忆里的一样低沉有力。
“你说话的感觉,和我一个认识的人很像。”若镝站起来。
“我叫若镝,你叫什么?”若镝走到卿匀面前,盯着他看。
卿匀被他盯着,更加不敢抬头了,背上的冷汗快要浸湿里衣。
“卿昀。”卿匀支支吾吾,用非常小的声音说。匈奴语中卿匀和卿昀的发音一摸一样,虽然前世若镝总是“小奴隶”、“小奴隶”的叫他,卿匀并不确定他记不记得自己的名字。
“你们汉人都爱叫这个名字么。”若镝不屑地嗤了一声。
卿匀心里顿时涌起一股非常矛盾的心情,一方面他想快点应付过去赶紧离开,另一方面他又很想问清楚他对前世自己的名字究竟有什么不满,还是对前世的自己有什么不满。
“刚才虽然你帮了我,但我不会道谢的。我从不向汉人道谢。”若镝的声音里透着些得意。
“……”卿匀感到无语,道不道谢无所谓,他只想离开。
“不过你帮了我,我可以破例跟你一起喝酒。要知道我只跟你们汉人的皇上喝过酒。”若镝自说自话的端起机案。
卿匀第二次震惊了,若镝以前有这么厚脸皮么!仔细一想,强行抱着他一起睡的人,似乎做出这样的事也不奇怪。卿匀不得不抬起头,刚要开口拒绝,突然看见若镝脸上横贯整个前额的伤疤,忍不住一惊:“你的脸……!”
若镝倒仍旧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我的阏氏死了,按照匈奴人的传统,最亲近的人要划伤面部以示哀悼。”他眼里闪过一丝怀念,但马上就归于平静。卿匀并没有捕捉到这细微的变化,他看着那狰狞的伤疤,猜想当时若镝一定用了很大的劲,说不定连骨头都划伤了吧,他究竟是怎样爱着那位阏氏的呢?
趁他愣神的功夫,若镝已经端着桌案走到卿家雅间门口了。卿匀不想跟他牵扯上更多的关系,还没等他想好对策,父亲带着几位好友来了。其中便有当朝的大鸿胪韦建。大鸿胪是专门管外交事务的,自然也见过若镝。韦建这人是个语言天才,自从丝绸之路开通后,大大小小的西域诸国便都往来于汉朝贸易,皇上曾派韦建去管理边境贸易,他便由此学会了十几种语言,其中就包括匈奴语。
韦建看到若镝也有些微微吃惊,他向卿凤介绍了若镝的身份,卿凤不明白匈奴人怎么会和自己足不出户的儿子扯上关系,卿匀只能无奈的把一五一十都讲给他听。卿凤倒是没觉得有什么不好,反正当下和匈奴的关系已经改善,一起喝酒反而能促进互相了解。他把重点完全放在卿匀身上,觉得自己儿子果真聪明极了,说不定也是个和韦建一样的语言天才。因为刚才卿匀随口胡诌说自己的匈奴语是从书上看来的。
酒楼开始上菜:烤的香酥的乳猪,肉质鲜嫩的河鱼,卤的恰到好处的牛肉,还有各色精致糕点以及西域新奇的水果,当然最主要的还是酒楼自酿的美酒,平时吃不到的好东西今天都可以尽情地大吃特吃。若镝坐在卿匀旁边,当然他是自己挤过去的。他不会用筷子,对待河鱼就束手无策。卿匀上辈子的习惯似乎自动苏醒了,看到若镝想吃又吃不到的样子,心里暗笑,但他还是手速飞快的把自己的鱼处理好了递给若镝。
汉朝是分餐制,每人都有各自的机案,相距较远,但若镝是强插进来的,所以离卿匀很近,刚好抬手就能够到。若镝自然的接过,用手抓着吃了两块后才觉察不对,陌生人给他的吃食他通常会谨慎的放在一边,而今天刚认识的卿昀—还是个汉人—递给他的食物他怎么就很自然地吃下肚了?就好像数十年都是这样一起吃饭似的。
若镝看了卿匀一眼,卿匀并没有看他,只是专心吃自己桌上的食物。
韦建过来敬酒,用匈奴语跟若镝聊天,但若镝是个十分不善言谈的人,一聊天就把天给聊死了。韦建有点尴尬,一眼看到旁边的卿匀,想起卿匀身上的神奇事,庆幸自己终于又找到个话题的他,把卿匀三年前是个傻子现在却和正常人无异的事用匈奴语讲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