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他说,“好好睡一觉吧,反正也累了。”
这一年,大理寺卿每日只睡两个时辰,诛奸革弊、除恶务尽,耗费的心力是常人想象不到的。
如今既然难得有了场可堪安眠的梦,不论好坏,且先睡着,慢慢就会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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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州大理寺的官员悬心吊胆,在官署守到半夜,被一阵森森冷风吹得昏昏然睡去,再醒来就已经天亮。
没人知道大理寺卿究竟是什么时候走的。
这倒也不奇怪,白龙鱼服——既然大理寺卿是微服私访,见首不见尾也正常。
秦王冷峻严厉,最不喜人巴结讨好,自然也没人敢犯忌讳,去打探什么行踪。
早知大理寺卿铁腕锄奸的名声,下头的官员第一保命、第二保乌纱帽,如今没动静就是最好的。
大理寺卿没抓人,下头自然各自兢兢业业做事,不敢有须臾马虎。
……
于是自然也就没人在意,江南数不清的亭台楼阁里,有那么一座不算起眼、但风景位置都绝佳的,叫人毫不客气拿银子买到了手。
庄忱坐在窗边,就着一窗烟雨好风,跟大理寺卿下棋。
大约猜到秦照尘走神是因为什么,一封告假奔丧的奏疏,就被塞给到了这份上、依旧克己奉公的大理寺卿。
秦照尘握着棋子,怔忡一会儿,慢慢笑了下:“多谢……孤魂兄。”
白日里他看不见庄忱,只能看见落子,看了一会棋盘,将手中黑子落下去。
大理寺卿迂直的毛病,这辈子大概也改不了。丢了大半魂魄,心神恍惚,还低声解释:“在下并非奔丧,在下家中……无人可丧了。”
“在下是来做梦的。”秦照尘说,“梦太好,舍不得醒,舍不得走。”
孤魂知道:睡你的。
孤魂沾着雨水,在桌案上写:谁不准你做梦了?
孤魂:管天管地,还管人做梦睡觉。
这话语气又太像时鹤春,秦照尘心胸既暖且痛,勉强笑了笑:“没人……”
秦照尘低声解释:“是在下睡太多了。”
他其实知道,不该这么整日地睡,可一坠进那场梦里,就沉静安稳得醒不过来。
可他不能一直睡,他还有要做的事。
他要替时鹤春活这个名字,要替时鹤春长命百岁,替时鹤春看看海晏河清的世道究竟是什么样,百年之后再去找他的小仙鹤交差。
不论到什么时候,日子到什么份上,答应时鹤春的事,秦照尘也绝不会食言。
秦照尘请教孤魂:“阁下若觉得……日子不好熬,有什么好办法?”
庄忱在这个问题里想了一阵。
的确有办法——比如不把这段日子当成是自己过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连同记忆剖出去,当成一场不受影响的旁观。
如果不是这个木头非得给时鹤春作传,给他写了一尺厚的问题……有许多事情,其实已经打包进记忆,不那么好翻找了。
这不算是多好的办法,顶多是在的确不好熬、的确不好受的时候,用一两次,来应个急。
毕竟一个人三魂七魄,能装的东西是有数的。剖去的部分越多,剩下来的也就越少,倘若有朝一日只剩空壳,活着更索然无味。
所以这法子也没法教给秦照尘,大理寺卿现在三魂七魄看着就不全,不能再剖了。
孤魂写:没出息。
大理寺卿:“……”
秦王殿下走到今日,身上杀孽无数,满朝鸟惊鱼骇、鬼哭神愁,在这江南一隅不问世事,都能吓得一干官员头悬梁锥刺股。
这世上满打满算,还只有时鹤春说过秦照尘没出息。
因为秦王殿下不肯跟他从秦王府的墙头跳下去,怕摔了疼,怕一头栽进沟里。
至于为什么要秦王从自家府上跳下去……倒也没什么原因,无非是一只小醉鹤无聊透顶,没人陪着玩,扑腾翅膀满院子乱窜。
大理寺卿慢慢想了一阵这个,眼里就多了点笑,把这事说给孤魂听。
这样聊起旧事,秦照尘的精神就好了些,语气也忍不住柔和:“我就该陪他玩……翻墙有什么难的。”
孤魂:不难?
大理寺卿:“……”
大理寺卿硬了硬头皮:“不难。”
孤魂大概是笑了,一阵清风裹着凉爽雨气,拂过棋盘,叫人恍惚意识到春日已至。
秦照尘也不由失笑,抬手用力揉了几下额角。
他如今精力极差,倦意又上涌,竭力想要维持清醒,眼前景象却还是涣开。
亦真亦幻……坐在他面前,同他对弈的,变成披着衣裳的时鹤春。
他的小仙鹤像是还没走,身体竟也比过去好得多,轻轻松松就把他拎回榻上,让他只管睡。
“既然不难,以后去找你玩。”时鹤春说,“可惜啊,有人已经把仆从遣散,府上只剩个光杆秦王了。”
秦照尘无力开口,却在心里反驳阔气惯了的时大人——这有什么可惜的,秦王府根本就养不起这么些仆从。
他自己住,一共就住一间房、吃一份饭,用不着人伺候,还能攒下来银子。
多攒点银子,就能在时鹤春来找他玩的时候,请时大人喝好酒、吃好菜,坐临街的位置。
回家的时候,雇辆最舒服的马车,再买几个新炸好的滚烫糍糕,捧在手里边吹边吃。
就这么慢悠悠晃过一条街,让马车随便找个地方停下……要是时大人太想翻墙,那他们就翻墙回家,秦王殿下定然有出息。
这样想了一阵,秦王殿下才在昏昏沉沉里,倏地回过神。
时鹤春说什么——以后去找他玩?
以后?
什么以后??
秦照尘想要睁开眼睛,追问清楚。
偏偏他这一整年耗尽心血、一整年半死不活,如今一口气彻底松了,就病来如山倒,身体尚未调理妥当。
秦王殿下咬紧牙关,额间冒出层层冷汗,胸肩挣扎着悸颤,眼皮吃力翕动,却怎么也醒不过来。
“急什么。”熟悉的力道按在他心口,将要撞破胸肋的心脏塞回去,“来日方长……”
“来日方长,小师父。”他身旁的人说,“再等等。”
这世道不好,叫人恨不得撒手,恨不得长睡不醒,可偏偏在这红尘里打滚的有两个人。
两个不识时务的人,也不知怎么打滚,就把命数滚成一个。
可惜活着的时候谁都不清楚。
活着的时候,心事压在世事下,一腔血泡着一颗心,以为什么都能舍,以为再难走的路也能走。
都以为死了就干净、就不牵累对方,就能叫另一个好好活下去……所以就都抢着走这条路。
都以为自己就算死了,对方最多也就是惋惜一阵、唏嘘个几年,就能接着往下一个人活。
其实哪有这么简单。
活着的人熬不动,死了的人不放心。
这怎么放心,一个打定了主意要解脱苦海的大理寺卿,痛痛快快潇洒下江南……临死前最后的心愿,是清查杭州大理寺的陈年旧案。
居然还判了三件,村东头为富不仁的恶霸给村西头的苦主赔了一头牛。
堂堂大理寺卿,清流砥柱正道魁首,铁腕如山,铡刀下不知斩了多少贪官污吏,杀得朝堂愁云惨戚戚。
这一辈子判的最后一桩案子,怎么能是头牛。
时大奸佞头痛叹气。
昏沉着的秦照尘,听见这声叹,就又挣扎起来,要找他的小仙鹤。
“好了,好了。”他被按回去,“不用找,几时用你找了?老实等着。”
时鹤春的脾气,没有爱别离,看见在乎的人,千里迢迢也来喝酒,路上不过些许风霜。
当初叫要还俗的小师父等,也没等多久,一个从死地里打滚回来的时小施主,就跑去王府榻上睡觉了。
这次也不会太久,毕竟“照尘”是两个人——单死了一个,生死簿判不明白,是过不了奈何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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