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生兴奋地蹲下,示意标签下还有一行蝇头小字:
【头颅若不滚到爱人的脚下,便是肩上的负担。】
“果然里面很多学问。”霍念生虚心求教,“这句话又怎么解释?”
“字面上理解……就是说一个人的头颅要为爱人而掉,要滚到爱人的脚下,否则活着就没有意义,只是个肩膀上顶着脑袋的懦夫而已。”男生说,“头颅是生命的象征,诗人表达的其实是自己炽热的爱情观——真正的爱情要为爱人抛洒头颅,献出生命而无怨无悔。”
“原来如此。”
“没错!所以我认为,只有死亡才能衬得上最极致的爱情。只有把爱人的头颅抱在怀里那一刻,爱情才从此升华成一种再也不会凋零的东西。这死亡里面隐喻的是永生和幸福。”
未来的艺术家口若悬河,滚瓜烂熟得像是背了很久的毕业答辩。
可惜时间有限,没等讲完他就被朋友回过头抓走,依依不舍地与自己的野生观众告别。
闲杂人等离开了,这方空间重新安静下来。
霍念生碰了碰陈文港的胳膊。
陈文港如梦初醒。
却听到对方问:“怎么哭了?”
陈文港微微诧异地回视霍念生。
开始他并没有意识到霍念生说这话的意思。陈文港本能地眨了下眼,一点冰凉便沿着右边腮颊流了下去,才发现果然是眼泪。但他其实没有哭,也只流了这一滴泪。
陈文港被问住了,连他自己也无从解释。
霍念生抬手,用拇指替他擦去脸上的湿意:“想到了什么伤心事?”
第25章
是因为这一句话, 才惹出了后面更多眼泪。
在成年人的世界,受了委屈并不一定要哭,泪水往往决堤在得到了一点关心的那瞬间。
对霍念生来说, 并没有察觉其中细微的差别。
他只是理解小朋友有自己的委屈——陈文港比他小七岁,三年一个代沟, 他们差了两个代沟还多。霍念生出国上大学的时候可能陈文港还在读小学,每次这样一想, 把他看成小朋友也没什么问题。陈文港伏在他肩上,肩膀颤抖,霍念生想, 他能有什么伤心事呢?
是被迫分手, 是自伤身世,还是在哪里受了苛责。
或者为了什么别的原因过得不开心。
衬衣胸口处打湿了一片, 先是温热, 转为冰冷。霍念生拍拍他的后背。
这突如其来的伤心何其委屈, 令霍念生都于心不忍起来。
霍念生脑海里浮现陈文港从医院拿了药,一个人走在萧瑟的街边的背影。
那张温和冷静的面具下总有一种隐蔽的紧绷感, 藏着秘密和心事, 不肯轻易示人。
过往学生露出好奇的眼神,霍念生把他带出展馆。
他们在建筑背后找了条石凳坐下。
阳光暖洋洋地晒在身上, 温热而友善。
和煦的微风中,陈文港克制住了他自己的情绪。
霍念生的手帕拿给他擦了眼泪。这会儿他头脑冷静下来,把手帕捏在手里, 似乎在歉然地思考该拿它怎么办。上次那个下雨天,他弄脏了霍念生的外套, 还在他面前下车便吐。
陈文港自嘲地想, 如果霍念生有洁癖的毛病, 这辈子情缘大概就彻底没得续了。
似乎跟眼前这个人见面,总有意外发生。
或者更多时候是他单方面失态,连陈文港自己都要习惯了。
他试图在每个人面前展现尽善尽美的一面,老天偏不这么安排,大概觉得他累。
但霍念生终究是不一样的,心底深处陈文港又明白,这个人是不会嫌弃的,是包容的,温柔的,安全的,可以接纳他的。
至少霍念生的确没有表现出洁癖,从他手里把手帕拿过去:“给我吧。”
陈文港柔顺地坐在他身边,安安静静的,垂着肩膀,手按在凳子上,显得有些伶仃。
周身的气质给人以纤弱幽静的感觉,像黑夜里漂浮的萤火,时聚时散,幽微渺渺。
霍念生没办法,他实在是吃这套。
他从兜里掏出烟盒,顿了顿,先问一声:“可以吗?”
陈文港点头。
“你要么?”
陈文港摇头。
霍念生轻笑一下,想起来:“你这样的好学生,当然没有抽烟的毛病。”
“我抽。”不料陈文港勾了勾嘴角,“但有阵子被别人逼着戒了,也不想了。”
“这么听话啊。”霍念生低头打火,“是谁这么有面子?”
陈文港却又不肯回答。
他打哑谜,霍念生一时也真没想到。
想抽烟的学生是十个教导主任加起来都管不住的,至于能跟他打感情牌的?
第一个浮现在霍念生脑海里的是郑玉成。
但郑玉成自己也抽烟。大家青少年时代都是这么过来的,都知道怎么回事。
霍念生甚至能想象,没准还是他教给陈文港怎么吞云吐雾的。在学校后巷,或者别墅阁楼,或者什么地方,两个少年禁忌地偷偷分享同一点火星。
陈文港把目光往远投,天上有飞鸟掠过。
霍念生侧头看他。
他的眸子被阳光一照,如同浅色的琥珀,里面藏着属于他自己的一个世界。
霍念生站在那个世界的边缘,虽不得其门而入,却也并不懊恼,亦不焦急。
漫不经心地,霍念生缓缓吐出一口烟圈。他感觉到身旁的人躯体放松了一些。陈文港的视线转移到他夹烟的手上。霍念生看他一眼,忽然笑了笑。
他把那只手凑过来,无声地询问。
鬼使神差地,陈文港就着他的手抽了一口。
他们的关系似还不到这份上,这么做了却也不觉突兀。
仿佛小情侣在糖水店分享同一碗绿豆沙那样自然而然。
霍念生收回手臂,自己又抽了一口:“这岂不是又把你带坏了。”
陈文港轻声慢语,有一种商量的口吻:“偶尔一次,没关系吧。”
却不知在和谁商量,霍念生,还是他自己。
火星往上烧了一点,霍念生熟练地掸了掸烟灰,没有让它们落到昂贵的西裤面料上。
迄今为止,他们之间始终存在某种微妙的博弈关系,霍念生有时觉得陈文港像藏在车底的小动物。他将诱饵放在手心,对方便一点点试探着靠近。一边小心翼翼,警惕万分,一边却对他抱着没有来由的信任感。这种矛盾超出常理,但感觉并不坏。
遑论他身上那似曾相识的熟悉的气息。
霍念生暗暗笑了一声,没准真的是前世有缘呢。
对于陈文港,霍念生觉得自己是喜欢他的。
不仅仅是调戏的那一种,是愿意做点什么让他高兴一点。
然而他又的确不是善男信女,他所谓的喜欢不过为了寻欢作乐,从不考虑什么未来。
在过去没找上门的一个月,极其个别的时候,霍念生不是没想过,要不然放过他吧。陈文港一看就是陷进去出不来的那个性格,太较真,这不是什么好事。俞山丁也提醒过,说他吃那个药还是有依赖性的,情绪上有问题的人可能会很难搞,万一再闹得要死要活。
非要招惹这样的对象,多少是有点缺德的。
就在今天路过的时候,霍念生临时起意,想着算了,把东西给他,就当买他高兴了。
他人畜无害地跟陈文港见面,闲聊,逛校园,还要了那书回去当纪念。就这样了。
然而陈文港的眼泪在他胸口凉下来的时候,霍念生捂着他,却不可能撒得了手了。
不如说,电话里那句“念生”一喊出来,他就想出尔反尔了。
“是不是搞艺术的人都热衷这些情情爱爱的东西。”霍念生说起刚刚那作品。
“嗯?”陈文港问,“搞艺术的怎么了?”
“我觉得那孩子很有意思,雕一颗头,放血水里泡着,又是爱情又是幸福的。这是不是叫前卫?”
“也可能是太年轻了。”陈文港说,“才有胆量说,人死了,爱情才能升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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