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激动地看向大夫人,在她面前努力地晃着手,“娘,你就是我娘对不对?”
大夫人浑然不觉,本就是在记忆中的人,哪里听得到沈檀漆心急如焚的呼喊。
“娘,你说说话,好不好?”沈檀漆眼泪一颗颗掉落下来,他想要抱紧大夫人,却只能触碰到一片虚无,“我回来了,我会活得好好的,你看看我。”
求求你,看我一眼,好不好?
我长高了,握得动剑了,在宗门大比拿到了好名次,还被很多长老看重,有了对我极好的夫君和三个可爱的孩子,我以后会治好爹的病,会好好经营沈家,保护朔夏城,我现在过得很好,可是你……再也看不见了。
眼泪掉进雪地,被漫无边际的洁白吞没。
泪水流干,他嗓子也没出息地哭哑了,沈檀漆渐渐冷静下来,就像小时候那样,像个跟屁虫似的,静静跟在大夫人身后,擦掉眼角的泪。
再看一会也好,鲛珠啊鲛珠,可不可以让他再看看他的娘亲的笑容。
只想再看看她的笑。
不知走了多久,女子终于走到了城主府前,裕冬城主的府邸没有朔夏城那样气派,门口老树的枯叶落进雪地,红梅碾入尘泥,一片寂寥萧瑟凄凉。
女子试探着敲门,手指冻得通红僵硬,她低下头,跺了跺脚。
“有人吗?”
“民女求见城主大人。”
这个天气,所有人都在家里温暖舒适的火炉暖炕上待着,没人出来走动,城主府门前更是连个护卫都看不见。
她又跺了跺脚,脚趾好像已经快要没有知觉了似的,焦心地四下望去,却看见在城主府附近的屋檐下,被大雪掩埋着一个瘦小的身影。
这样的鬼天气,怎么有个孩子在外面?
女子吃了一惊,连忙快步走过去,抹开那小人的脸,立即松了口气。
这孩子脸蛋冻得通红极了,眼睫被雪花给粘住,睁也睁不开,女子伸手搁在他的额头上,发现竟比自己冻到没有知觉的手还要亮,没有半分人的体温。
可是他的脸却又这样红,和染上风寒了似的。她把自己头顶的兜帽摘下,严严实实地围在小孩的脸边,望着面前的城主府,低叹了声。
离得远,沈檀漆看不到兜帽下小孩的脸,他愣了愣,紧跟上去,看到女子抱着那孩子一路小跑,跌跌撞撞地跑到那天她抱着阿漆看病的医馆。
“都跟你说了多少遍了,你孩子治不好……”
女子牵起唇角,艰难地笑了笑,说道:“这次不是我的孩子。”
她把怀里的孩子头顶的兜帽摘下,沈檀漆瞬间睁大眼睛,不可思议地凑近,仔仔细细地盯着那小孩的脸看来看去。
这不是…这不是十岁的郁策吗?
大夫人竟然早在十二年前,就已经见过郁策了。
沈檀漆心头微跳,仿佛感受到宿命中他注定会遇到郁策似的。
那大夫甫一见到小郁策,惊得眼睛都瞪大许多:“哟,这是快要冻死了吧,你怎么带孩子的?”
上次带来个得了失魂症的病秧子,这回带来个快要冻死的病秧子。
这女人怎么回事?
女子抿了抿唇,说道:“这不是我的孩子,只是在路边看到的。”
听到她的话,大夫竟然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要好,嘴唇嗫嚅半晌,只吐出一句:“行吧,你心肠好,也算这孩子有福气。”
他招呼着药童们过来,把小郁策抱到医馆的小木板床上去,大夫伸手按在小郁策的脉搏上,惊奇地道:“哟,还是个小妖,老夫可没治过妖族的病,只能先按人的方子,给他灌一道暖身子的药。”
女子点了点头,知道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毕竟除了闻秋城,附近的城池都还没有妖族专门的医馆。药童们往小郁策嘴里灌了一碗黑乎乎的热汤药,小郁策喝不进,呛了好几口,缓缓睁开眼,看到面前的人,下意识就要去摸自己腰侧的软剑。
他摸了几下,听到面前女子轻声道:“在找什么?”
女子晃了晃手心里那把软剑,小郁策愕然地看着她,立刻挣扎着要起身去夺她手中的剑,却被女子轻轻按住肩头,摁了回去。
“别动,大夫正给你看病呢,你身子弱,好好歇着。”女子从怀里掏出吊钱,塞进身边大夫的手心,说道,“等他治好病,烦请大夫再给他抓几副养身子的药。”
大夫点点头,望着那吊钱,叹息了声,只象征性地收了几枚:“难为你有这份善心,这孩子喝的汤药也不贵重,剩下的你自己带回去,你家那孩子不是急着治病,总有用到钱的时候。”
女子眸光暗了暗,只要一听到和阿漆有关的话语,眼睛便不由自主湿润起来,她撇开脸,低低道:“大夫医者仁心,既如此,这钱就留给这孩子吧,他一个人孤零零的,怕是没少受罪。”
沈檀漆怔怔地看着她把那吊钱塞进小郁策的口袋,霎那间,他回忆起曾经穿回郁策十岁那年的时候,小郁策头戴帷帽,一张口就是找掌柜要一间天字号上房。
他忍不住笑了声,原来郁策的钱是从这里来的。
娘亲她,真的是个很温柔善良的人啊。
沈檀漆眼底清明,攥紧了指,他一定不会让娘亲失望的,他也要做到当初答应娘亲的话。努力修炼,好好用功,当大英雄!
“既然如此,那我就先走了,我儿的病不能耽搁。”女子朝病榻上的小郁策颔首笑道,“往后若是吃不起饭,你一路向北,到朔夏城去,就找沈家报上你的姓名,沈家人一定会给你饭吃。”
沈家这时常常还接济贫苦百姓和落难流民,这孩子瘦弱,也就添双筷子的事。
小郁策眸光沉沉,落在女子脸上,似是仍未放松警惕。沈檀漆猜测,这时候应当是郁策刚刚从藏龙谷逃出来没多久,没钱,没有认识的人,四处流落,正是最落魄的时候。看来也受了不少骗,吃了不少亏,所以才这样不相信人类。
良久,见女子要走,小郁策竟然出声了,只不过嗓子好像被烧坏了,哑得厉害:“我名叫郁策,多谢您救命之恩,恩人的恩情,郁策日后必定涌泉相报。”
“郁策,这名字不错,我记住了。”女子轻笑了声,把那兜帽从他身上捡起,说道,“不过这顶帽子不能送你,这是我儿子的,他今年跟你差不多岁数。”
顿了顿,女子想起阿漆总说讨厌那些表哥表弟,说他们看着自己,就跟看一块肥得流油的大肥肉一样,面上就会巴结讨好,其实背地里总说他坏话。
思绪稍顿,她忽然又道:“我不求你报恩,等我儿病好,你便到朔夏城来跟他做个伴如何,我儿正缺个小伴读,你正合适呢。”
伴、伴读?
沈檀漆震惊地看了看大夫人,又看了看小郁策。
小郁策愣了愣,很快明白过来对方的用意,他衣衫褴褛,又险些冻死街头,对方怕不是以为他是无家可归的乞丐。
但这份好意,他却是不能不领的。
总归还不到去嵘云宗拜师的年纪,他是该找个地方安定下来。
思及此处,小郁策不顾旁边药童的劝阻,努力地从床榻上坐起,对女子行礼道:“半年之后,郁策一定去为公子做伴读。”
女子掩唇笑了笑,这还是她这些日子以来,第一回 真心实意露出笑意,但也很快便敛起了那抹笑容,她低低道:“好,那么,这就是你我间的约定,半年之约,勾手指便算约定成立,不可反悔了。”
她的阿漆一定可以活下来的,到时候,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沈檀漆的目光在他们两人身上来来回回看过,一瞬间将记忆里所有前因后果串连到一起,他醍醐灌顶,恍然地瞪圆眼睛。
原来小郁策那时所说的与他人有约,是和沈檀漆的母亲的半年之约,郁策到朔夏城去,是为了赴一场旧约,为了报答大夫人的恩情,尽管傻龙现在连大夫人真正的身份都不知道。
笨蛋龙,长嘴了不知道问问夫人叫什么吗?
如果没有这场大病,大夫人没有死,郁策本来是要到朔夏城去,要给他做伴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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