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吃过,但那是七岁以前的事,他没记忆了。
李迟舒一生到死,报复性地补偿过自己许多东西:各式各样的咖啡机,几十套价格不菲但买来几乎不穿几次的睡衣,各种地毯,许多对耳机,不同品牌的水杯和台灯……但有一些他也从来不去触碰,比方说饺子,比方说汤圆。
他有一次看着电视里一家人其乐融融吃饺子时同我谈起这个话题——
“小时候想吃,外婆不让。有一年大年三十,她从敬老院回来,说给我做顿饭,我说想吃饺子,她先骂了我一顿,又自己哭了很久。说爹妈都死了,还吃什么饺子。然后第二天,她就回去了。可是第二天……”
李迟舒说到这里不再说了。
第二天是他的生日。
大年初一,最孤独的人出生在最热闹的日子里。
我那时听完安慰他,说第二天就给他做饺子,他说他不要,他真的不想吃。
他怕我生气,笑着跟我解释:“不过是面粉和肉团,分开来做怎么都能吃,合在一起变成饺子,意义就不一样。而我确实没有吃它的必要。虽然小时候是外婆不让吃,但现在我真的不想吃了。”
我沉默地包着饺子,一抬眼,对上李迟舒跃跃欲试的眼神。
我问他:“你想包?”
他眼睛亮亮的,点点头:“可是我不会。”
“不会我教你。”我抽了双筷子,分给他几块面皮,教他比好手势,“夹些馅儿进去,别太多,筷子再沾点水儿……”
饺子煮好已经天黑了,我俩在屋檐下的坎上支了个小桌子,房梁顶上一盏结着蛛丝的黄灯泡,李迟舒跟我一人一个小板凳,围着一盘饺子吃起来。
热气冒腾到我们头顶,我别开上半身,特地歪到李迟舒那边,问:“好吃吗?”
他顾不上说话,两手捧碗,嘴里塞满饺子,望着我直点头。
“慢点吃,小心烫着。”我笑了笑,“就是可惜,没带银币。”
他含含糊糊地:“硬币?”
“饺子里藏硬币,咬到的人来年都会平平安安,吉祥如意。”
我突然想到自己胸前还有个金坠子,一连身起来。
“你等我两分钟。”
坠子是十二岁本命年那年家里人买的,一个老虎,谁送的我都忘了,后来有一年我取下来送给李迟舒了——不过现在还在我身上带着。
我把它取下来,揉了香皂洗了洗,跑回桌子面前坐下,递到李迟舒嘴边:“咬一下。”
李迟舒还嚼着饺子,看看坠子,又看回我脸上:“嗯?”
“咬一口。”我说。
“哦。”
他好不容易把嘴里东西咽下去,喝了口水,微微张嘴,牙齿在老虎身上轻轻碰了一下。
我放下坠子搁桌上:“人家咬硬币,你咬金子。不止明年,后年,大后年,大大后年,都要平平安安的。”
他低头盯着那颗金子好一会儿,才埋头笑笑,小声说:“谢谢。”
-
蒋驰找这地方,该破的不破,不该破的破了个全。
就比如说洗澡,还得现烧热水。
好在我吃饭的时候就已经给李迟舒烧了一桶,在他提出要去洗碗时成功被我用洗澡这个命令回绝了。
等他上楼找好换洗的衣服下来我也差不多洗完了碗,看他头也不回地往厕所走,我一把把人叫回来:“你等会儿。”
李迟舒很听话地停住脚:“怎么了?”
我把他手里衣裳拿过去抖开看:“短裤?”
“嗯。”他目光带着点不解在我脸上逡巡,“我爸爸的……怎么了吗?”
李迟舒就带了两套换洗的衣服,这是我意料之内的,他学生时代的所有服装几乎都来自他已故的父亲,春夏秋冬,总能找到几件不合身但凑活能穿的。
“山里晚上蚊子多得很,穿短裤要被咬。”我转身上楼,“你等我一会儿。”
——我的两大个行李箱,其中有一半的东西都是为李迟舒准备的。
来之前一个周里我就已经让家里做衣服的阿姨帮我给李迟舒定做了两套睡衣,毕竟李迟舒浑身上下每一个地方的尺码,我比他本人都更清楚。
拿着给他做的睡衣下楼时我又回头看了一眼他那套衣服:很大,比他本人的身架大了不知道多少,县城市摊上典型的军绿色,材质是最不透气的涤纶,顶多十五块,不会超过二十。
我又想起那个买了一柜子奢侈品牌但从始至终只爱穿毕业时买的第一套纯棉睡衣窝在被子里的李迟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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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一日,晴
放假第一天,给老师交了留校申请,学校没人,食堂一楼窗口只有一个菜。
做了两张数学卷子,一张英语周报。
要七天之后才能看见沈抱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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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一日,晴
今天陪沈抱山去乡下了,原来是他的老家,我以为他从没住过这种地方的。
沈抱山给我做了饺子,我吃了十三个,已经好多年没吃过饺子了,跟着沈抱山好像运气会很好,总能吃到很想吃的东西。他还让我咬了一口他的金吊坠,是个老虎,咬完以后他说我未来四年都要平平安安的。
晚上睡觉穿的他的睡衣,他说是他小时候的,现在穿着不合身,所以带来让我试试。不过真的跟我很合身,哪里都刚刚好,穿着很舒服。
睡觉的时候二楼的电风扇不转了,很热,沈抱山到处找,找到两个塑料扇子,但我没力气扇很久,热着热着就睡着了,醒来看见他在给我扇凉。我没有说话,希望他没发现。但是很谢谢他。
第一次和沈抱山单独过夜,他真是一个很好的人。
第8章
李迟舒的闹钟在早上五点五十第一次响起就被他按掉,我正睡得馋觉,像以往无数个清晨那样条件反射一把搂他进怀里:“再睡会儿。”
他先是浑身一僵,试着在我手里挣扎了两下,我还没清醒,顺着习惯圈紧双臂,准确无误地把脸埋到他后颈处:“再睡会儿,李迟舒。”
他彻底不动了。
过了两秒,我猛地睁眼,意识到现在是什么时间点,心口直跳。
可李迟舒没有再反抗,安安静静枕在枕头上,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又睡着了,也只能维持着稳定的呼吸,一根手指头都不敢动。
我张了张嘴,嘴唇碰到李迟舒颈下的皮肤,呼吸间是我带来的沐浴露的味道,这是李迟舒生前最喜欢的牌子。眼下我抱着十七岁的他,紧张得像个毛头小子,难过在恍如隔世,好在也真是隔世了。
我厚颜无耻地闭上眼,搂着他睡了个回笼觉。
可李迟舒是个天生自律的人,睡了没多久,他就悄悄把我放在他腰上的手拿来,自己下楼洗漱。我在楼上听着,下头没动静许久,李迟舒还不上来。我本来打算掀开被子下去看看,一起身就定住了。
……十八岁的身体确实精力旺盛。
……当然三十岁的时候也旺盛,但那时李迟舒的身体状态不是很允许我那么旺盛。
我坐床上平息了会儿再下去看,李迟舒原来一直蹲在灶口前,手里拿着根柴,要放不放,对着洞口如临大敌。
我捏捏鼻梁走过去:“干什么呢?”
他仰头看着我:“我想做早饭来着,可是……”
“可是不会烧。”我接过话头,拉起李迟舒,“我来吧,你上去做会儿作业,好了叫你。”
他往外走了两步就转回来停下:“我跟着学一下吧。”
“好啊。”
其实这东西我初来乍到也不太会,毕竟上辈子李迟舒没有提出过吃柴火饭的想法,我无从学习。还是前天来了以后回去现查现学的,昨晚第一次上手做起来生疏,边给我爸打电话请教边操作——这事儿他熟,年轻时候跟我妈一起创业,下乡干过几个月。
稀饭对胃不太友好,虽然不知道现在的李迟舒有没有这些毛病,但防患于未然总不会错,我选择了昨天没下锅放在冷冻柜里剩下的饺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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