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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药(42)

作者:七世有幸 时间:2018-06-12 20:30:00 标签:穿越时空 乔装改扮 灵魂转换

  

第43章 【番外·篾匠】一
  【一】
  篾匠无名无姓,人人只管他叫篾匠,我便也学着。
  我趁爹娘不备翻墙出院,一气儿奔到篾匠家去。那屋子一年四季有竹气清凉,香得像是说书人讲的仙庭,以至于我一想到仙人,眼前就浮现出篾匠坐在纸窗边的身影。作为一个偏远小镇的手艺人,他实在美得不近常理。
  篾匠不常说话,见我来了,就问一声:“又逃来了?”
  他面无表情时我很有些憷他,撑出一张顽劣笑脸道:“好师傅,借我多躲一刻,那练武实在苦不堪言。”
  篾匠不点头也不撵人,只作没看见。我便得以笑嘻嘻地拖过一张板凳,坐在一边托腮看着他劈出一条条薄而细的竹篾,而后用它们编筛子、织凉席。
  我爹娘都是江湖中人,经营着一个殊无名声的小门派。据说在师祖那辈也曾风光一时,可惜人才凋敝,传到我爹这代只收了四个徒弟。此外偶尔也有乡邻慕名上门,跟着学些浅薄功夫。
  我爹对此颇为耿耿于怀,时常对我耳提面命,要我潜心习武,重振门派。可我生来一身懒骨头,对那些调息认穴扎马步的苦练兴趣缺缺,每天活得十分辛苦。
  相比起来,还是看篾匠干活有意思。他苍白的手指上下翻飞,长长的竹篾如灵蛇甩尾,在操控下不断穿梭来去。我曾细窥过,那双手心与指上都结着厚厚的、粗糙的茧,饱经操劳的样子。
  我紧紧蹙着一双眉,他或许看着有趣,转过来问我:“你着恼什么?”
  我道:“你的手,丑。”
  其实我可惜的是他的脸,竟配了这样一双手,委实不搭。
  他终于笑了出来。此时屋外传来我爹的怒吼,我惊跳起来想要翻窗溜走,却被冲进来的我爹一把揪住,提着后领拎起来揍了几下屁股。我爹斥了我两句,又朝篾匠赔礼道:“小儿给你添麻烦了。”
  他笑道无妨,临了瞧我一眼,大约是想看我哭没哭。我冲他摆了个鬼脸,做口型道:“明天见。”
  我家是篾匠的常客,每次都会请他做竹篮竹匾。说来篾匠当年第一次出现在镇里时,也是我爹娘救的他。
  他那时是个少年,一身伤病落魄潦倒,几乎死在街上。我爹将他背回家里,我娘粗通医理,不眠不休地为他熬药,如此三日才将他从阎王手中抢回来。他苏醒之后忘了自己姓甚名谁,也不记得故乡在何方,更答不出为何流落至此。正好这儿的老篾匠年纪大了,将他收作了学徒帮忙干活。
  篾匠只消数月就比老师傅干得更精细,条条竹篾如同比着尺子量过,编出的物事漂亮又结实,一时远近闻名。后来老师傅死了,他就成了镇上的篾匠。
  邻里乡亲对他的来头少不了一番猜测。他的模样不像个手艺人,更不像武人,要说是书生却又多了几分难言的旷达之气。我爹娘也曾私下问过他是否还记得一星半点的往事,见他一径摇头,只得作罢。
  只有一次,我死皮赖脸跟着他去五里外的竹林里看他伐竹子,真到了林中却又等得睡着了。醒来时我卧在落叶之上,凑入鼻端尽是草木清苦的香。我睁开眼睛,朦胧中依稀看见一个人手持竹枝,剪影翩若惊鸿。
  其时日薄西山,像在他飞扬的衣发上披了一层雾气织就的金纱。他仿佛在舞剑,又仿佛只是单纯地随性而舞,衬着林叶翻飞,竟让我记不清是否身在梦中。
  后来他不提,我便不敢问,生怕他再也不让我找他。
  【二】
  我爹娘武功平平,没能教出什么高手,徒弟们倒是个个随了他们的多管闲事。我七岁那年冬季,天降大雪,滴水成冰,师兄又从路上捡回一个奄奄一息的男人,一身浓重的血气腥得我躲在房外不肯进门。我爹粗粗一数,在他身上数出七八种刀剑之伤。
  我娘劝道:“此人得罪了如此仇家,带回来怕会惹上麻烦。”我爹却道:“总不能见死不救,待他醒了,放他自去便是。”
  没人想到那人是个卑劣盗贼。他在我家住了三日,我娘为他配的药还在炉上熬着,他已经卷了些碎银逃得无影无踪。
  更没人想到,他被追杀是因为盗走了江湖上如日中天的八苦门的镇门秘籍。
  又过了几日,我又翻墙溜去竹林,玩到时近晌午,怕爹娘找我吃饭,这才叼着根草叶往回赶。还未走到镇上,远远地忽然看见数道黑烟直直升起,像是有七八户人家同时起火,隐约又听见阵阵蹊跷的哭喊声。我想起我爹教我的遇上坏人的对策,连忙隐到树荫里,踮着脚步缓缓靠近过去。
  八苦门倾巢而出追捕至此,失去了盗贼的踪迹,便认定有人窝藏,在镇中四处抓人逼问,遇到反抗就放火烧宅。有知情的乡邻为免杀身之祸,将他们引去了我家。
  我瞧见我家院门时,它已经被踏碎了。
  一群绛衣人从中奔出来,满地凌乱的血脚印。我爹娘的躯体像两只奇形怪状的人偶,四肢扭曲地倒伏在门口。一个绛衣人正将长刀从我师兄的肚子里抽出来,带出一条肠子,他嫌恶地在我师兄身上擦了擦。
  一只苍白的手蓦地从身后捂住了我的嘴。我被人一把抱起,熟悉的竹香萦绕在口鼻之间。
  他迅速朝后退去,我挣扎着想再看看爹娘,被他一记手刀劈在颈后,余下的事便不记得了。
  我大病一场,再次清醒过来已是半月之后。八苦门撤走之前,将我家屋子连同那些尸体一并付之一炬。
  整个冬天,我夜晚睡在篾匠床上,白天就跑到那片废墟,呵着手枯坐半日。有时在积雪中翻出半只瓷碗、一片布料,通通捧回篾匠家去屯着。他对此不置一词,权作不见。
  春暖花开之际,被烧毁住房的乡邻纷纷开始重修屋院。我听见他们砌砖垒墙的动静,心里着实嫉妒。
  有一日,镇上四五个乡邻来叩门。我躲在里屋,听见一个老者劝道:“那孩子已经克死了全家,恐怕不祥,又惹了那群魔头,留下来难保不招至更多祸患……”
  篾匠没有言语,隔了一会,那老者又说:“大家不是不讲理的人,虽说你也是外来客,但只要送走那孩子,自然可以继续在镇里住下去。”
  第二天日出时我已经身在摇摇晃晃的驴车上,扶着篾匠为数不多的家当。篾匠背对着我手挽缰绳,我哭累了,就从红肿的眼皮里盯着他消瘦挺拔的背影,一直看到心中安定,昏睡过去。再醒来时,他仍用同样的姿势驾着车,仿佛不曾移动分毫。就这般赶了几天的路,道旁草长莺飞,春山如笑。
  【三】
  篾匠带着我在一处更偏远的村落住了下来,顺理成章将我收作了学徒。事后想来,人间的事总像冥冥中谱定了因果循环,从不出半分差错。
  我已经是懂得好歹的年纪,知道他对我有大恩。我帮他劈柴烧火扫地做饭,他需要的竹篾我也很快就剖得顺手。篾匠一向不爱说话,有时我梦见旧事吓醒,满身冷汗,只觉得房屋中静得怕人。悄悄朝他那半边床挪去,黑暗中感觉到他翻过身来,布满茧子的温热手掌在我背上轻拍几下。我却又觉得羞耻,咬牙缩回了原处。
  他一个年轻男子孤身带我隐居在此,村里的住户明里暗里打探过不少。有几个大孩子结伴围着我,笑着叫我没娘的野种,还说他没用。我似懂非懂,回头独自寻到领头那个大孩子的家,在外头埋伏了半日,待他出门打水时趁其不备,扬起竹枝就是一通猛抽。
  那大孩子嘶吼着想扑上来反击,却被我劈头盖脸抽得毫无招架之力,惨嚎声传出了半里地。到他家大人赶来撵走我时,他已经被我抽晕了过去。
  回到屋里,篾匠从床下翻出我囤着的那堆破烂,高举起半只瓷碗就要往地上掼。我号哭着求他,篾匠冷笑道:“你爹娘就想见你这点出息?”
  我的反骨又叫嚣了,狠狠道:“像你这样编竹子才没出息!打不死坏人,一辈子只能任人欺负!”
  篾匠不怒反笑,放下瓷碗,罚我禁足一个月。他变得比我爹当年更凶,每日除了让我帮工,还逼着我背书习字,要我将来过乡试考秀才。我念书无比惫懒,却热衷于同那群大孩子寻衅打架。我还记得爹娘当年教的一招半式,下手又极狠,竟将他们一个个揍服气了。
  但是这还远远不够,我要揍死的是比他们厉害百倍的人。
  我身上偶尔挂彩,瞒不过篾匠的眼睛。他罚我不得吃饭,我便饿着肚子坐在床上调息。当初未曾好好学,如今有心苦练也不得法门。
  篾匠道:“你是想去报仇么?”我反问道:“难道不该?”
  他道:“我不让。”
  我怒道:“你凭什么阻拦?”他也不生气,平静道:“你爹娘于我有救命之恩,我为他们养大你,不会让你白白送命。”
  我道:“你若真想报恩,就该助我报此大仇!”我满心激愤,他无动于衷:“我办不到,你也办不到。”
  我错看了他。那日后我仔细瞧他,发觉他也并不像记忆中那般颀长挺拔,或许是我长高了的缘故。他穿着粗布衣裳,干着枯燥活计,愈发显得与那些鄙陋的村民一般无二。他不如我爹娘。
  可他模样毕竟生得那样好,又有一技傍身。几年下来,左近的村里都有人前来说媒,甚至有姑娘家中不在意多我一个累赘。
  篾匠始终未娶,我曾问过他为何不成亲,他只是道:“现在这般挺好,多一个人嫌烦。”
  我道:“夫妻哪有烦的。”我绞尽脑汁回忆道,“她可以与你举案齐眉,陪你说话,为你添衣……”他道:“这些事不都有你在做么。”
  我又回忆半晌道:“她还可以和你同床共枕。”
  他道:“那也有你。”
  我驳不倒他,却又总觉得不对劲。我越来越大,也听那些大孩子含糊提过,男女同床是要抱在一起的,还要亲嘴儿,干些脏事。我想不出个究竟,却鬼使神差梦见他与面目模糊的女人搂在一起,不知所谓地拿嘴互相啃咬着。就这般懵懵懂懂,浑浑噩噩,尿湿了一滩。
  那日清晨我偷偷溜下床,篾匠没说什么。几日后他便搭出一张新床,我们从此分房而睡。


第44章【篾匠】二
  【四】
  我个头窜高得很快,到十三四岁时已经过了他的肩头。这些年我行事老实,他当我放下了复仇的心思,见到我反复练着记忆中仅存的粗浅功法时也只当强身健体,偶尔还会点我一招半式。我只觉得那几招出奇地妙,却又说不出妙在哪里。问他何从知晓,他只说是我爹娘当初传授的。
  村子十里外有一小城,我每月跟着篾匠去赶集市,提着几个竹筐菜箩卖了,再买些食材用具。那一日我正扯着嗓子吆喝,猛然看见人群中闪过了两件似曾相识的绛衣。
  我一股滚烫的血气直顶上脑际,顶得眼前一片猩红。我控制不住手脚,抄起腰间的蔑刀就一头扎进人群狂奔而去,追到那两人身后,对着其中一人当头砍下。
  那人却突然一转身避过了我的刀刃,同时一剑出鞘向我刺来。我阵脚大乱踉跄后退,他的同伴已然一掌袭来,恰恰封住了我的退路。我乍逢强敌,早将章法丢到了九霄云外,全凭着一腔恨意,迎着剑锋冲上去,腹中一凉,手中刀刃却蛮横地砍下他握剑的半条血臂,断骨连皮地挂落下来。
  那两人似也被我的狂态震慑,断臂的骤然后撤,另一人却掌风如刀,刹那间拍向我天灵盖。
  身后忽然有人一脚踹向我膝弯,我猝不及防,下盘不稳,登时跪倒下去,堪堪避过前头那一掌。
  我倒下时,眼前掠过了篾匠的衣角。
  这已经是他第二次从身后救我。
  电光火石之间,他顺手拔出刺入我腹中的长剑,手腕一翻,那出掌之人一招使老来不及收回,竟生生朝剑尖上拍去,登时惨嚎一声血流如注。我躺在地上痛得几欲晕厥,恍惚间看见篾匠持剑而立,并不出招,森寒的眼神却如地狱阎罗。
  那两人就此败走,篾匠这才拖起我甩到背上,去寻医馆敷药包扎。而后又不敢久留,背着我往家赶去。
  那十里地,他走到后来已是气喘吁吁、摇摇欲坠。我痛得神智不清,好半天才恍然惊觉,他身上竟是不存丝毫内力的。
  我哑声问他:“你……你没事吧?”他闭口不答,撑着一口气将我带回家放到床上,猛然间一掌掴得我眼冒金星。
  他冷声道:“我救下的命,谁给你的胆子随意丢掉?”
  我吐出一口血沫道:“那些人杀了我爹娘……”他道:“所以如何?你再去与他们同归于尽?”我道:“那有什么打紧?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他们如此,我也如此!你那么能打,为何不教教我,让我多带走几个恶人?”
  篾匠冷笑道:“你还真是天生的江湖人。”
  我伤得很重,到后半夜发起了高热。我浑身如坠冰窟,迷糊中有人抱我起身,往喉中灌下苦涩的药汁。我嘴中说着胡话,一会儿喊打喊杀,一会儿央着他借我多躲一刻,怕我爹找来揪我耳朵。我不停咕哝着求他:“你别丢下我,不要走——”
  我不记得他是如何回答了。
  【五】
  待我伤势恢复到能够坐起身时,篾匠只要出门,就用布条绑了我的双手双脚,将我反锁在屋中。
  我有一个优点,从不在明面上反抗他。那些天里,我安安静静地养伤,无事可做时就在脑中回想爹娘与篾匠教我的一招一式,又翻来覆去琢磨当日那两个人使的招数,最后得出一个绝望的结论:我已年满十四,错过了习武的好年岁。即使从今日得遇良师奋起直追,此生也无望打败他们。
  我愈加不着急了。村里的娃娃撕开窗户纸朝里张望时,我正被绑在床上哼着歌。娃娃嬉皮笑脸道:“听说你偷人东西被关起来了?”他是当初我用竹条抽的那家伙生的儿子,脑子呆呆的不太好使,性格倒是顽劣,在地里滚了一脸脏泥。
  我也笑道:“真是瞎话,我明明在干一件大事。”
  娃娃奇道:“什么大事?”我道:“我呀,在寻一把剪子。只有世上最快的剪子,才能弄断我手上的这布条。可是到今天已经有几百人来试过了,谁也剪不开。”
  娃娃歪头道:“我家倒是有一把剪子,可我爹娘不让我碰。”我笑道:“你去偷偷拿来,从窗户丢进来,我一试便知。”
  半个时辰后,我带了一点盘缠与一把匕首,翻窗出去离开了村子。
  我一路跟人打听八苦门的方向,夜里就学乞儿寻个挡风的地方和衣而睡。磨穿了两双鞋,总算入了他们一个分部的地界。
  我在城里寻了处最热闹的茶馆,混了个洗碗倒泔水的活计,同时竖起耳朵探听八苦门的消息。他们在此地已长成一方霸主,便连父母官也要让上三分,门中喽啰来茶馆听曲儿都敢作威作福。
  一个人若是奔着送命去做一件事,多半总是能做成的。我摆出一副伶俐嘴脸,干活也比谁都麻利勤快。待我被提去大堂当伙计时,距我离家已经整整一载。梦见篾匠不过六七回。
  头几回他总在厉声训斥我,到后来他不言不语,只漠然瞧我几眼,便背过身走远了。我在梦中追他,追进一片混沌暗夜里,怎么也找不见他的影子。最后筋疲力竭地醒来,门外的梆子声沉沉地敲落在街巷。
  我一点也不怕死,我只是怕他,怕他还在等我回家。
  【六】
  这段时日我费尽心思摸清了八苦门的底细,所以那癞脸汉子被一群绛衣人前簇后拥地迎入厢房时,我一眼便认出他是个排得上号的头目。
  我转去厨房端了菜,从袖中抖出一包耗子药全数倒进汤里,贴心地搅了搅,陪着笑脸摆到了他面前。
  半柱香后,里面终于一阵嘈杂,传出了一声濒死的嘶吼,真叫人听得畅快。便闻“喀拉”一声巨响,厢房的木墙被人踹破一个大窟窿。大堂里登时乱作一团。一群绛衣人按剑冲出厢房,目光在人群中四下搜寻,最后落在了我脸上,霎时间纷纷冲来。
  我拔腿就逃,却哪里来得及?那些人连声呼喝,最当先二人的剑锋已直追到我背后,寒气迫人肌骨。我不得不回身招架,眼见双剑削来,鬼使神差地矮身欺近他俩之间,并指在一人臂上轻飘飘一点,竟教他的剑锋半途转向,荡向了自己的同伴。趁他们方寸一乱,我顺手抄起那桌上的茶盏骨碟,边后退边朝追兵一气儿乱砸。
  堪堪退至门口,忽有一只手揪着后领提起我,带着我一个纵跃,双双落在了马背上。他双腿一夹马腹,带着我朝城外冲去。
  我在颠簸中惊喜地扭头去看,却没看见记忆中的面容。身后之人揭下一张人皮面具,露出细眉长髯的脸,是个中年人。
  他一路骑行到郊外,方才与我跳下马,笑道:“少年郎,你那招着实厉害,不知师承何处啊?”
  我一愣,仔细一回想,依稀记得那招是篾匠教我的。我警戒道:“无门无派,我自己想出来的。”不想他却大为夸赞起来:“那你可是奇才啊,方才那招倒颇有多年前一位高人的神韵。”
  我心中一动,问道:“什么高人?”
  他反问:“你可听说过顾九?”
  我不曾听说。江湖上的侠士,我只知道我爹娘。
  他又问:“你什么都不知道,又怎会想到毒杀八苦门的人?”我将身世与他说了,他大为感慨,叹道:“八苦门凶恶猖狂,你杀了方才那头目,只怕他们不会善罢甘休。你若想报仇,倒不妨投入我旁门之下,随我去苍竺山修习。”
  我当即朝他跪下唤道:“师父。”
  我求他让我先回家向亲人拜别,顺带拿些行李。他却说眼下八苦门必然在四处追杀我,还是早些动身最为安全。
  去苍竺山足有半月车程。我师父是旁门掌门的师弟,此番原本是来此访友,末了却捡了一个弟子回去。我既然入了他门下,便开始日夜习武。以我的年龄根基,实在已经练不成什么气象。好在旁门最出名的也并非武功,而是制毒。
  一包耗子药就能杀死一个头目,待我炼出顶尖的剧毒,是否能灭了仇家满门?我潜心学着采药认毒,心中燃着一簇血色的暗火,还有几个相较而言十分光明的信念。
  我想让篾匠刮目相看。
  我想让他知道,我在他所不屑的江湖里闯出了一片天地。
  我最想做的,是将他拖出那片穷乡僻壤,拖进这个花花世界。
  等师父终于放我回家一趟,已经又过去了半年。我背了一包袱温补养生的药材,却近乡情怯,在村口磨蹭许久才走向那熟悉的陋室。
  他还坐在常待的窗边,低头削着篾条。听见脚步声,他缓缓抬起头来望向我。我突然心中大恸,双膝一软跪在了他身前。
  他瘦了许多,人也显得憔悴,平静地打量着我身上的新衣和腰间悬的佩剑。我道:“我入了旁门。”他沉默半晌,缓缓道:“你很好。”
  他站起身,踱去厨房生火做饭。我跪了片刻,自己爬起来去帮他淘米洗菜。他做了两人的份,我如从前般摆好两副碗筷,与他一道坐在桌边吃了起来。
  屋外蝉声阵阵。
  我酝酿了许久,方才开口说道:“你忘了自己名姓,我为你查到了。你是……”他打断道:“我知道。”
  我万分诧异道:“你失忆是装的?那你……为何不回去?”这半年在旁门,我打听出了太多顾九的传说。想他少年成名、仗剑江湖未尝败绩,该是何等潇洒快意的光景!
  他笑了一声。我最看不得他这种笑,仿佛我在他面前永远是无知的幼童。他道:“你既然查过,也该知道顾九早已死了。他为奸人嫁祸,被数名昔日友人围攻,最后亲手将好友斩于剑下,自废一身功力离开了。”
  我着急道:“如今你污名已经洗清,就算功力没了,声望却还在,多少人盼着你回去……你难道不想手刃那个嫁祸给你的人?”
  他道:“不想。我造的杀业已经够多,不如砍竹子。”
  我心道:你是个懦夫。
  他将我带大,我却与他截然相反。我忽然明白他永远不会对我刮目相看,正如我永远不能理解他。
  我卧房中的一切都还是原样,打扫得未染纤尘,被褥叠放在床脚。我看在眼中难免心酸,连忙错开了眼。事到如今,我不会为任何东西困住,无论是那日绑我的布条,还是其他牵绊。
  我抖开被褥睡了一宿,次日清晨又将它叠了回去。我将带给他的东西搁放到桌上,要启程回苍竺山时,才发现包袱边添了一卷新编的竹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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