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不能去的地方。”谢玟道。
萧玄谦怔了一下。
他意识到对方说得是“你”,是自己不能抵达之处。别人或许不会将这话放在心上,但是他不同,他跟萧天柔一样,对怀玉身上那股格格不入的疏离冷寂感受至深,熟悉得简直达到了畏惧的地步。
对方的超脱并不是名士的超脱,好像已经见惯了另一番天地的风景和文化,所以对眼前的这些就算喜欢,也无法产生归属感。而这种归属感缺失,曾经让萧玄谦恐惧窒息、患得患失,那些“对方时刻会离开”的模糊感觉,早就几次三番地占领他的理智、渗入他的骨髓里。
但萧玄谦没有听谢玟说过“世外之地”,他刹那间沉默下来,呼吸声沉得像一块厚重磐石,他的臂膀越收越紧,似乎在泥泞深潭里喘不过气,半晌才道:“……我让老师不舒服了吗?”
谢玟只是轻微地提及了一下,对方便难以接受地蹭了蹭他:“你告诉我,我会改的,不要说这种话好不好?怀玉,是因为我执意亲征,你生气了么?”
谢玟无言以对,他光是这么试探着询问一下,就已经耗费了许多心理准备。小皇帝这么难过地一拖,他哪敢直白坦诚地掀开,告诉对方“我要回到你找不到的地方了”,这不是真要把人逼死吗?
“不是因为那个,”谢玟道,“我只是问一问,你不要多想。”
萧玄谦抬手按住了额头,长长地调匀了一下呼吸,声音低哑:“我会很害怕的。”
他一受刺激就会头痛,但因为谢玟在身边,就算疼得再厉害也能收敛住,这次也是一样。萧玄谦重新环抱住他,受伤似的解释道:“我不是任性妄为,老师,我知道你对我不放心,但我实在等不及了……那些立后纳妃的话,我一个字也听不下去。我想平西北,根除此患,等不及名将出世,更想扫荡积弊、斩除贪官,再为谢童铺路……这算下来要多少年?三年、五年,还是十年?我如今还不着急,什么时候着急?”
谢玟静默倾听。
“你可以不要对我说这种话么?”他问,“或者老师是气不过我以前做错的事,所以才这么说来惩罚我……那这样也好,你别不高兴、别生我的气,一直都是我辜负你。”
他握着谢玟的手,不住地揉捏着对方的指节,仿佛要在这反复的动作中寻取到一丝安慰。
这样一个位高权重、天性冷酷的人,也会因一丝一毫的态度转变而乍喜乍悲,患得患失。最强大的力量不在于权势地位,而在乎掌控了软肋。尽管谢玟并没有要拿捏住这一点,他从不会依仗着得到的东西而去肆意伤害。
谢玟甚至不知不觉中有些心疼,温柔地哄了好几句,又被对方恳求似的索取承诺。他无奈低语道:“我真没有要抛弃你的意思,你要做什么就放手去做,我不是永远都站在你这边吗?”
他抬头亲了亲对方,眼眸湿润多情,被这双眼睛注视时,仿佛会产生一股得到全世界的浪漫幻觉:“真拿你没办法,快睡吧。”
萧玄谦盯着他的眼睛,好半天也没说出个回应来,而是情不自禁地低下头追逐过去,加深了这个轻盈的吻。
谢玟被他握住手腕,这种充满压迫力的姿势,竟然没能激起他对彼此亲密的创伤后应激障碍。他的心平静如水,仿佛沉没进一股徐徐散开的波纹中,他忽然深刻意识到——在此刻,不,在更久之前,尽管一直逼迫、索取、一直推着他向前走的人是萧玄谦,但在两个人的关系中,他才是那个始终高高在上,保持冷静,不肯施舍情爱的人。
他才是感情中的士导,是左右天平的砝码,是逮捕野兽的陷阱、制服怪物的牢笼。
他是那个掌控走向的决定者,是制造对方软肋、掌控对方的软肋的人。在亲手塑造了这样的萧玄谦之后,又一点点地把他掰成眼前的样子,那些带来痛苦徘徊、令人难以支撑的伤患和旧事,其实也是他赋予萧玄谦另一种生命后,对方传递而来的反馈。
直到如今——小皇帝强悍而出众,完全可以凭借才能做一个千古名君,自己只能起到修正辅弼的作用。但同样,这个人也脆弱得一碰即碎,只要他愿意,他随时可以摧毁对方。
我会摧毁他么?谢玟扪心自问,我能做出决定,消失在他的世界里吗?
作者有话要说: 骨中骨,血中血:
原句是《圣经》“你是我的骨中骨,肉中肉”,此处为改编。
第50章 朝会
一夜的沉思没有结果。
启明六年正月二十四,早春。
春寒料峭,今年的冬日褪得格外慢,蓬松土地上还没冒出新芽,犹有残雪未消。
对宣政殿久旷多年的谢帝师,也终于结束了漫长的休整与假期,重新出现在了文武百官的视野当中。朝堂之上早已换了数批新血,过半的朝臣只闻其名,而不曾见过,但一些位高权重、资历日久的老臣们,却忍不住悄悄地注视、考量着他。
无论是皇帝的旨意、还是那位突如其来的镇国公主萧潼,他们都无法被这样单薄苍白的解释说服,只不过必须在皇权面前低头罢了。而谢帝师……死而复生这四个字,从来都带着格外玄幻的色彩。
帝师看上去容貌如初,神情气度也与之前并无不同,从外表上根本看不出这重返朝堂里是否有什么内幕、更无法验证京畿中的传闻。而在众臣行礼过后,这位第一次公开露面的帝师大人还未有任何动静,位居上首的陛下便开口道:“老师身体未复,不必久立。”
此言说罢,垂立在天子身侧的崔大监便拾级而下,将帝师一直请到陛下的身旁——在龙椅的右手边,格外设立了一个御座,上面铺着毛绒软垫,柔软地蔓延过椅背。
在启朝的先例中,只有国主年幼、太后或太傅听政辅佐时,才会特设此座。
“这是什么意思?”群臣之中,冯齐钧的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脑子乱糟糟地思索着,“又是调任文士、起复旧员,又是特设此座,一身圣眷……陛下这是要干什么?”
他曾经经历过皇权对权臣的排斥,目睹过登基之后的多年种种。尽管他归根到底是属于萧家的忠臣,但依旧不得不承认——陛下绝非仁善宽厚之君。
这一遭都要把人的脑袋打懵了。冯齐钧不知道是先觉得谢玟能耐大、居然把天子治得服服帖帖,而是先想陛下才是真有本事,都作成那样了还能把人哄回来。
他悄悄看了沈越霄一眼。同僚中的小沈大人气定神闲地站在那里,一脸“我对他俩的事儿不感兴趣”的神情,在诸多麻木脸和疑惑脸中显得格外突出。
御座离龙椅并不远,但也说不上是触手可及。不过谢玟身下的这个却好似在距离上做了手脚,离龙椅近得有些过分。
萧玄谦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一会儿,低声道:“今早起来没见你喝药……”
小皇帝的举止已经够出格的了,谢玟光是扫一眼高琨、温瀚宇等人的脸色,就知道这些铁血帝党、当朝重臣们的心都拧成一个麻花儿了。他如果不是一个男人、且还是天子年少时的恩师,估计现在就有上前死谏的言官,非得把脑袋交代在这金殿上不可。
他抬手抵住唇,轻咳了一声,打断道:“干正事。”
萧玄谦只好移开视线。
朝中政务谢玟了解得七七八八,又与小皇帝促膝长谈良久,所以对他们当前热议之事很清楚。不多时,朝中的官员已经站成两派,慷慨激昂、唾沫飞扬,彼此气得脸红脖子粗,攻扞不休,正是为西北之患。
出人意料的是,高琨等人极力反对,反倒是那些新入朝的文士武将,对萧玄谦征平西北的意向狂热不已。这位天子是先帝的九殿下,众所周知,九殿下当时正是因为军事才能而一举被拥立为太子,他曾在一年之间清剿临南八郡、剪除逆贼党羽,更深入腹地,穿琼州、过泰岳,所过之地至今仍太平安康,千里无匪患。
“……然而陛下当初,有诸位老将军从侧翼为助,直渡曲水,成绞杀之势,才有大胜。当今我朝虽盛,跋涉千里入寒地,征游牧之族……军中积弊甚深,陛下万金之躯,实在不能前往。”温瀚宇昂首辩道,“难道就无人敢为此帅?天子亲驾,足以让天下武臣羞惭撞柱而死,尔等颜面何存!”
上一篇:败絮 [穿书]
下一篇:沙雕反派被迫团宠[穿书]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