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惟毕恭毕敬深施一礼:“师兄好,我见师尊这寝殿台阶脏了,我来为师尊扫扫地。”
温修阳:“…………”
徐霜策遥遥问:“何事?”
温修阳赶紧上前,一撩衣袍跪下:“回禀宗主,盛师弟他七日刑罚之期已满,是否可以从寒山狱中出来了?”
宫惟听见寒山狱,抽了口气。
大凡仙门名家,都有各种各样以极端严酷手法改造的刑罚之地,一方面惩罚犯了门规家规的子弟,另一方面在惩罚的过程中又能极大精进弟子修为,只是痛苦难熬罢了。沧阳宗所设“八狱”正是为此。
宫惟上辈子曾经被迫参观过“八狱”之一的寒山狱,那是“徐夫人”不幸身亡以后两人关系极度恶化的时期,徐宗主下令严禁宫院长踏上沧阳山半步,奈何狗胆包天的宫惟就是喜欢三更半夜跑来作死。有一天晚上他又来找徐霜策玩儿,正巧遇见徐霜策在借酒亲手画亡妻遗像;宫惟只不过客观评价了一下“画得不像”以及友善提出“需要我帮你画一张正面像吗”的意见,就被徐霜策大怒之下拔剑刺伤了眼睛。捂着右眼的宫惟还不死心,凑上来捉弄他想亲他一下,结果被勃然震怒的徐宗主一把拎起后脖子,一路御剑飞到寒山狱上方——要不是他溜得快,险些就被丢进去了。
宫院长如此修为,溜回仙盟后都打了半个月的喷嚏,可见要是有人真进了寒山狱待满七天,又会是个怎样的光景。
徐霜策又翻了页书,才道:“看看吧。”
温修阳立刻顿首,然后回手一扬,喝道:“起!”
一道显形法阵顿时在半空铺开,对面是阴森幽绿的寒山冰潭,妖风阵阵万鬼哀嚎。一个面盖白霜、全身蓝色血管道道浮现的青年弟子仅着单衣,一见徐霜策立刻发着抖想爬起来,奈何双腿已然结冰,最终扑通一声踉跄跪了下去,哆哆嗦嗦道:“弟子拜、拜……拜见宗主!”
宫惟上下打量他几眼,心说这小哥真有点惨,寒气已入肺腑,虽然在极端痛苦的外界环境催动下功力必然精进,但未来相当长一段时间必然伤痛缠身,搞不好还得有几天生不如死的日子。他认出这人是八名守殿弟子之一,应该是个排位第七还是第八的年轻师弟,不由暗暗好奇,这得是犯了多大的过错才会被施以如此重罚?
徐霜策问:“你可知错了?”
年轻人舌头冻木了,连话都说不完全:“弟……弟子愚钝,一连三日不能背下整本洗剑集,辜负宗主厚望。弟子该罚!!”
宫惟:“………………”
徐霜策道:“既知愚钝,更该勤勉。回去好好念书吧,三日后再行考校。如再不成,刑罚加倍。”
年轻弟子立马磕头,结果这一磕下去就硬是爬起不来了,被几名侍从赶紧上前架了出去,显形法阵随之消失。
徐霜策目光一转,不紧不慢地问:“爱徒,你怎么了?”
“…………”
宫惟一脸青白地站在那,欲言又止。
半晌他终于深吸一口气,满面真挚俯身拜下,动情道:“——师尊!弟子突然求知若渴,极想回去背定魂注,弟子觉得这次一定可以不负师尊重望!”
徐霜策皱起眉头:“爱徒何这样逼迫自己,不是才说要劳逸结合的么?”
宫惟立刻:“不不,师尊对弟子恩重如山,弟子委实不敢辜负!!”
站在一边目瞪口呆的温修阳:“……”
徐霜策这才唔了声,欣然地一摆手:“爱徒如此勤勉,为师心怀甚慰。去吧。”
宫惟不用他再多说一个字,拎着扫帚落荒而逃。
·
宫惟从小学任何东西都很快,他被应恺捡上岱山时连话都不会说,但后来修习仙门秘卷却触类旁通,仿佛生下来就对玄门道法有种天然的亲切感。当年北陵有个邪修创立的“伏鬼门”,秘密修行一道专门用来召唤鬼魂、淬炼厉鬼的禁术,叫做密通阴阳混沌大法咒。应恺得知后亲自清剿抄家,那邪修狗急跳墙之下,竟然一把金火烧了整架马车的禁术经卷,妄图以此毁掉证据。谁料宫惟当时闲极无聊,在起火之前偷看过所有竹简,过目不忘转瞬成诵,回仙盟后拿笔一气呵成默写出了所有经文,以此为证据才定了那掌门的罪。
但他学东西快,不代表“向小园”学东西也快。
宫惟挑灯夜战,呕心沥血,辛苦诵读,余音绕梁。深夜的璇玑大殿空旷而安静,徐霜策在灯下默然写字,只听偏殿里抑扬顿挫的念书声远远传来,时高时低时幽怨凝绝时慷慨激昂,仿佛二百只青蛙在荷塘里扯着嗓子乱嚷;立于大柱后的温修阳咬牙忍耐半晌,终于忍不住了:“宗主,要不要弟子去——”
“不用。”
徐霜策侧影如剑锋般年轻挺拔,烛火中看不清神情,只听见狼毫着于纸端时沙沙的细微声响。
温修阳脑内默念静心咒三遍,奈何远处那叽叽呱呱的魔音一个劲往耳朵里钻,终于再次忍无可忍:“宗主,不如弟子……”
徐霜策眼皮一抬,目光冰冷彻骨:“何事?”
不知从何而来的寒意突然从心头窜起,堵住了他即将出口的话。
“无、无事。”温修阳喉咙用力一滑,那数秒间绞尽脑汁,急中生智道:“就……就突然想起宗主仿佛不再随身佩剑了。”
头顶没有传来回答。
“好、好像从临江都回来之后就没见过不奈何了,不知宗主是将神剑奉于天极塔了吗,弟子只是想着……”
“是么,”徐霜策打断了温修阳越来越干巴巴的解释。
而后他静默片刻,才道:“你要是听不下去就先走吧。”
温修阳哪敢再分辨,一言不发地行了礼,后退着出了高深空旷的主殿。
远处偏殿灯火通明,遥遥传来向小园情绪饱满、奋力朗读的念书声,这音量一人能抵一整座学堂,任谁来了都要忍着牙疼赞一声这孩子刻苦用功。温修阳顺着长廊走了会儿,不知怎么的脑子里老是在想这些天来一件件的小事情,越想越有种说不出的古怪,好似水中望月雾里看花,影影绰绰地,却什么都理不清。
他忍不住站定了脚步,向偏殿看去,目光突然凝住了。
月光下的重檐琉璃顶反射着青色光晕,汉白玉长廊边的一道道石柱由近而远。长廊尽头偏殿外,槛窗格透出模糊的灯火,映亮了门阶下一道沉沉的侧影。
是徐宗主。
徐霜策面对着虚掩的殿门,一声不吭立于阶下。月影中他的脊背、肩线乃至于下颔骨似乎都绷得非常紧,紧到让人突然生出一种非常怪异的感觉;但上半边侧脸却完全隐没在了暗处。
良久他袍裾终于动了动,缓步踏上台阶,伸手似乎要去推开殿门。
——这一动,他藏在阴影中的眼神终于落在了温修阳视线里。
当啷!
目睹这一刻的瞬间,温修阳悚然之下倒退半步,腰间玉佩撞在石柱上,徐霜策的动作霎时顿住!
“……”
世界仿佛都凝固了,温修阳瞳孔紧缩,脑海一片空白。
每根神经都在叫嚣着要他立刻避开,但事实是他连转开视线都做不到,只能眼睁睁看见徐霜策转过头来,那对黑沉沉的眼睛意义不明地望了自己一眼。
然后他就这么走下台阶,步伐从容,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了。
直到那背影完全消失在了长廊尽头,温修阳才猛然回过神来,又向后踉跄了半步站稳。
深夜的庭院中只剩下他一个人,远处朗朗读书声还在继续。夜风吹来,温修阳骤然打了个寒噤,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汗透重衣,撞碎的玉佩裂成几块落在脚边。
他俯身捡起碎玉,手指因为惊疑而微微发颤,脑海中不断浮现出刚才徐霜策向那虚掩殿门伸出手时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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