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妖记(17)
一张绝不算和善,也绝不老实的面孔。
他一边接近小池渔,脸上露出冷笑。
那个阴森狠戾的表情是小池渔很长一段时间的噩梦之源。
但就是同一个人,在交警赶来时拿头撞墙,哭得不能自已、悔恨万分。
十四岁被绑架的记忆很清晰,小池渔对这种事情已然是司空见惯。
她不哭不闹,不动声色地记下了不慎暴露在她眼前的绑匪之一。
是个四五十岁的长发男性,皮肤黝黑,一只硕大的鹰钩鼻极其醒目。因为吸-毒,整个人枯瘦如柴。
他喜欢吞云吐雾后整个人瘫在地上,冲小池渔咧嘴露出一口黑牙。
梦境继续改变——
断眉的交通肇事者从牢里出来,转眼被酒精俘虏,变成酒鬼。
又一个从便利店买酒出来的深夜,他喝醉了,仰头往嘴里灌的酒一大半洒在胸口。
他迷醉的眼睛看不到路,踩上一坨狗屎。
他甩着鞋底稀软发臭的秽物,大声咒骂随地拉屎的狗。
一条大狗从草丛中冲出来,狠狠咬住他的小腿。
肇事者甩开恶犬,在奔逃的过程中一脚踏空,滚下台阶,脑壳重重撞上地砖。
他在医院躺了三年,上次听到消息,是他的家人拒绝缴纳医疗费用,被医院提起诉讼。
画面再一变。
东南亚绑匪出现在一辆门窗紧闭的车里,一只黢黑的关节扭曲的手贴在玻璃上,指尖溢出黑红污血,凑近一看,两眼突出,额头脖颈血脉偾张。
所有曾在池渔面前出现过的,加害她的凶手变成恶鬼围着她。
他们说:“你知道你对你妈妈做了什么吗?”、“没有你,你妈根本不会死”、“没有你,我们也不会死”、“忏悔吧”、“你怎么不去死!”
——“你害死了你的母亲”、“都是你的错”、“你不该活在世上”、“去死吧去死吧!”
*
冷意包裹着一条条黑色气运线,从516散发出来。
非人聚集在五楼走廊,三三两两抱成一团。
牛头人抱着水桶,两条平时闹腾不休的鱼潜在桶底安静如鸡。
双头猪试图拥抱自己,然而选择困难症不幸发作,始终决定不了该抱左头还是右头。
瑟缩在狌狌腋窝下的阿植探出红叶子,哆哆嗦嗦地问:“小、小池总怎么了额?”
“做做做噩、噩梦了。”狌狌低头说道,“阿阿阿植植……你你还还是贡献献叶子吧。”
阿植倏地缩回头顶最后一片叶子。
狌狌问羊小妹:“那天小池总没、没要的叶子呢?”
羊小妹踩着节拍轻轻跺脚,活络了筋骨,说话还算利索:“对小池总这种狼灭,叶子有什么用。”
狌狌一呆:“阿植的叶子都不管用,小池总怎么办?”
非人们面面相觑,本来就不太好用的脑仁被煞气无限的黑色气运线冻僵,更加运转无能。
阿植在狌狌腋下吸够了热量,又受秃顶威胁,强烈的护发欲让它突然想到了关键:“陶吾去哪儿了?”
*
闹钟响,池渔猛然醒转。
她望着前方漆黑的摄像机镜头足足十分钟,才勾动尾指不紧不慢解开约束椅的手势锁。
风停雨歇,外面雾气茫茫。
她捏了捏后颈,抬手时看到手臂上几道血印,厌恶地别开视线,抽了两片含酒精的湿巾擦干净。
第二次致幻菌试验持续了三刻钟,效果比第一次显著提高。
悔恨渐渐凝固,催发出浓重的自我毁灭欲,同时还有对梦境改变的迷惘与恐慌——池渔冷静分析了此刻弥漫在胸口的所有情绪,用密文一一记录。
她选用的致幻菌的一大特点是催发使用者的负面情绪,让人极端厌世。
有一点池渔很清楚,所以她能很快区分药物影响的幻觉和梦境。
——她没有错。
池亿城到处播种,生下百八十个子女不是她的错。
江女士嫁给池亿城,受人嫉妒和迫害跟她无关。
她的哥姐们贪婪狂妄,除她而后快,更不是她能左右的。
断眉肇事者酗酒,被恶狗追咬,被家人放弃治疗,是他咎由自取。
绑匪生生闷死在车里,是他们自己作死。
池渔将笔记放进保险柜,心想其实老祖宗走了挺好,她也不用苟在小小公寓,告诉自己翅膀还没长硬,等长硬了再报不迟。
她苟活至今可以说是老祖宗庇佑。
老祖宗不在了,也不会再有什么“绝处逢生”、“福大命大”、“难得一见的奇迹”。
夜□□静,池渔忍不住想,也许她可以跟非人交易,利用牠们……
但她随即打消了这念头。
陶吾是听话的临时工,让她去找晶晶,她真的以为这是老板下达的必须执行的任务,二话没说,去了。
她走得正好。
也帮池渔坚定决心。
靠山山会倒,她只能靠自己让那些人付出代价。
哪怕之后她要付出的代价更深刻。
但……已经没什么可失去的了,不是吗?
江女士的葬礼,池亿城匆匆露了一面,便登上专机飞往海外。
从那天起,池渔同时失去了母亲和父亲。
一切都会回到既定轨道。
池渔告诉自己。
随后,余光注意到充作窗帘的派大星床单微微一动,后颈拂过一阵柔软。
“老板,晚上睡觉别让我找别人嘛。没我在身边,你真的会做噩梦。”
作者有话要说: 小池总需要一个觉醒的过程。
第十六章
“我想了一路为什么老板叫我去找晶晶,到她家才知道她感冒两天了,下午开始发烧。”
“关……”
“她爸爸不在,我就送她去医院。到医院我找人借了电话,她爸爸在工地上,赶到医院要好久,我不放心她一个人打吊针,又等了一会儿。”
“我……”
“她爸爸一来,我马上往回赶。”
陈述完前因后果,陶吾终于舍得换口气。
虽然没必要,但池渔有始有终地补全了:“……什么事。”
“老板,”陶吾右手放在她膝盖上,掌心热度透过薄薄的棉麻布料印在皮肤,“不要生气,好不好?”
人形神兽依旧是窗台跳下来时单膝跪地的姿势,这么一看,认错态度诚恳到虔诚。
“……”池渔抖开那只瘦骨白皮的长爪子,“……好好说话,别动手动脚。”
陶吾收回了正要放到另一只膝盖的右手,转个弯摸摸后脑,取下棒球帽,“老板,那我说句话,你吃的蘑菇对身体不好。”
关你屁事。
老子吃的就是毒蘑菇。
池渔盯了她一眼,“啪”地关了灯,把自己扔上床。
陶吾这才慢慢起身。澄黄的眼睛眯了眯,黑暗中犹可见细碎光点闪烁。
池渔以为自己清醒兴奋。
但到底折腾了大半夜,一挨枕头,硬板床变成棉花堆,浓浓的倦意一股脑涌上来,意识无止境地下滑。
理智“哔啵哔啵”报警:明天有六个杀手要解决,你怎么能这么睡了?为什么保镖回来你就犯困?
困顿的感官有气无力回:因为是保镖啊。保镖在,安心睡。
池渔往上拉了拉床单,才拉到一半,便将微末的控制权也交给周公。
陶吾安静地望着她。
入梦瞬间,无色无形之气缠绕上升,化作浓重的黑色乌云萦绕在她的头部、双肩以及胸口上方。
羊小妹和狌狌勉强分辨善恶喜憎的气运线,在陶吾眼中更为明晰,算作另一种形态——
乌云间电舌吞吐,映照下方滔天巨浪,泛着血色的水浪卷走了一道又一道人影。血色愈发浓郁,但岸边围簇的人越来越多。
雷鸣震耳欲聋,全然盖不住恶灵的尖啸,声音在血海、岸边乃至云层呼啸盘旋。
“醒来”后,陶吾周游了方圆三千里,从未见过如此浩荡激越的血光梦境。
如果说上次看到的噩梦是老屋积尘,拿尾巴当鸡毛掸子随便扫两下就能驱散,那么这次堪比太行王屋,非得愚公老人家带着千百子孙齐心协力方能移除。
陶吾恢复原形,用尾巴一点一点卷扫乌云。
陆伯说梦昭示生灵的承负业报。承负是什么,业报是什么,陶吾都不知道。
但驺虞的天性本能提醒她:若小渔将梦境变作现实,人间界或将会迎来百年不遇的浩劫。
若梦境是过去的经历……
陶吾模模糊糊地懂了一点为什么陆伯一再叮嘱守好小渔,保护好她。
小渔睡熟了,手臂软软滑出床外。
陶吾叼着她的手放回身侧,视线落在手臂勒出的道道伤痕。
老板,坏蘑菇不能乱吃的啊。陶吾心里说着,舔去伤口渗出的血迹。
*
扒下眼罩,炽烈阳光晃得池渔闭紧了眼。
她不想起床,还想翻个身继续睡。
这种舒适的惬意对池渔而言相当陌生,于是当她感觉到怀里似乎抱着个毛茸茸的东西,从头到脚的每一粒细胞都像蹦进热锅的冷水,彻底炸了。
毛团睡得挺沉,扔到地上也没见什么反应。长尾巴留了一半在床上,松松绕着她脚踝。
池渔顶着炸毛的暴躁,拎着尾巴扔出三米外。瞥见床柱,又捡回来三下五除二拴上床脚。
拴好了还觉得脖子和领口和手臂毛嗖嗖的,似乎有人拿小毛刷一直刷,不停刷。
池渔咬牙踢了脚毛团。
踢空了。
脚趾穿过毛发撞到床柱,仿佛是蹬鼻子上床的神兽的报复。
池渔深呼吸几次,得亏没把毛团当球踢,脚趾没那么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