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情书(19)
“你都知道了吧?关于……她。”季羡只打破两人之间沉寂。
“什么?她?”郎悦下意识反问,但问完后,她忽然意识到季羡只在讲什么,一下噤声。
她啊,小荷叶啊!
明明没见过面,明明这么多年都不知道她曾经也曾存在,明明也不是那么喜欢小孩,明明还有那么多的明明,可现在啊,心底不知道为什么就像是漏了一个大洞,这海边有点咸涩的凉风,就这么呼啦啦地灌进了心底。真有点凉飕飕的,心里凉飕飕的。
郎悦没办法隐瞒季羡只,尤其是现在看起来那么难过的季羡只,她更加无法隐瞒。
“是……”她是抒出胸中一口长长的闷气,这一刻不知道应该说点做点什么好。
“对不起……”
耳边忽然传来一声低低的又带着点压抑的抱歉声,郎悦心里漏着的那个大洞,好像有一只无形的大手,朝着那个洞里撒了一把钉子,让她在听见这声道歉时,感到锥心。
她家的傻瓜妻子啊,她有什么对不起自己?
第 31 章
耳边传来不远处的海浪拍打着岩石的声音,但在郎悦的耳中,她只听见了身边的季小老太太的抽噎声。
“那时候是不是一个人吓坏了?也难受坏了?”郎悦将她的肩头揽得更紧了点,一个人面对忽然遭逢的巨变,郎悦不能想象那时候的季羡只究竟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走过来。从前季羡只也是这样,受了委屈从来不主动说,每次都是等到被她看出端倪后,发现隐瞒不住,这才告诉她。
现在又是这样!
季羡只回想到自己那年躺在手术台上,她也不想不要那个孩子的,可是如果是孩子先不要她了呢?
她,没办法的呀!
那年暑假毕业,她跟郎悦失去联系已经有好几个月,在不确定郎悦是否在战争中生还的情况下,她还是义无反顾地去了医院手术。所幸的是胚胎在子宫着陆很顺利,那时候季羡只就只有一个心愿,好好地将孩子生下来。
但是怀孕的过程出现的意外完全超出她最坏的打算,妊娠期糖尿病让她在怀孕期间昏迷好些次,最后严重到不得不住院治疗。最后医院方面给出的合理化提议是引产,季羡只当时面对的可不仅仅是只有妊娠期糖尿病这么一个考验,像是她这样的协助-性-人工授-精的方法,将胚胎移植到母体体内,如果不是胚胎早期母体本身的卵子的话,这样从本质上来说,是同代孕没有任何区别的。像是这样的情况,出现身体本身的排异现象,是很寻常的情况。
身体本能不接受抗拒接受不是自己身体的东西,细胞之间也会打架,季羡只这一胎可以说是怀得极为辛苦。
而且那时候更糟糕的情况是郎悦的母亲也在前不久去世,家里的父母都不赞同她继续怀着这孩子。
季羡只究竟有多么固执?就算是身边的人都为了她好,让她不要再怀着这个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要了她的命的孩子,可她就不听。哪怕只有百分之十的可能让这个孩子成功在这个世上出生,她也愿意为了这百分之十的可能去担负另外百分之九十的风险。
说她傻也好,说她不懂事不听话也好,但那时候的季羡只就是那么固执。
对于几十年后听见这个消息的郎悦,她也想说她的太太真的很傻,但她觉得自己没有立场。
“为什么会排异呢?那明明是你的孩子啊郎悦,我也不知道,我也不明白,我们不是一体的吗?我也不是不想要她的呀!我是爱她的啊……我对不起你,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身体会这样,是我的错……”季羡只这时候像是完全崩溃掉一样,趴在郎悦的肩头,眼泪留下来,将郎悦肩头衣服的颜色晕染成深深的一片。
“小荷叶是不是不喜欢我,我其实已经很努力想要保护她,想要抓住她的手的。可是,可是那天早上我去检查,医生说胎心,孩子已经没有了心跳的时候,我,我知道,她不喜欢我,不要我了……”季羡只茫然无措,她忍不住从郎悦的臂弯中委下-身,蹲在地上,伸手捂住自己的脸。
海风的呼啸声吞没她低低的压抑的抽泣,郎悦也随着她的动作一并蹲下来。
她其实想说别哭。
郎悦很少会红眼眶,但是最近,她觉得自己好像真的变老了,所以心也再也做不到像是从前年轻时那么硬,看着身边的一切渐渐带上感性。看着季羡只哭,她觉得像是有人在用着小锤子一锤一锤地辗轧着自己的心。
她,也跟着觉得很疼啊!
可是她不能说让季羡只别哭了,大约这些年,在属于她们自己的小荷叶离开后的这么多年里,季羡只在心里一直憋着这么一肚子的眼泪,背着对自己没有任何意义的自责,一个人在这条路上走了很久很久,任由别人怎么劝说,她还是固执地背着肩头的这些只有她一个人认为的属于自己的罪责在身上,始终不肯放下,负重前行。而现在,在郎悦面前,她终于愿意暂时放在肩头的包袱,这么多年心里的难受无助和茫然,终于压抑到了顶点,或者是身边有了可以能够依靠的人,放声痛哭。
不过到底是季羡只,就算是痛哭,也就只让人听见几声抽泣,最大声的可能就是因为上气不接下气的喘息声,哭得太真情实感,最后忍不住扯嗝儿。
季羡只真的哭了很久,这么多年的委屈这么多年一个人背着的愧疚自责负担,早就被酝酿到发酸,可能这些年的每个日日夜夜都在侵蚀折磨着她。
郎悦见她快要哭累了,乏了,伸手将她抱住,“你是傻瓜吗?”她想要狠狠地教训眼前这个笨的无可救药的季老师,可是一开口,她才发现自己的声音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已经变得无比哽咽。
她也觉得很难受。
因为季羡只这么多年在折磨着她自己,让她觉得特别难受。
那么聪明的季羡只,却是走进这个死胡同。
她知道季羡只肯定在后来有去看心理医生,可是再好的心理医生,也不能将她心头的创伤治愈。
始终有一条深深地沟壑,因为意难平,时光无法填抹。
“那跟你有什么关系?”郎悦将地上的季羡只拉起来,如果她还年轻,她是真想要将这个老太太背在自己背上,可现在老了,她只能拉着她的手不放开,牢牢地拉住不至于将她弄丢,然后一起走回家。
“可能是我们的小荷叶,以为我去世界的另一边等她,所以她着急想要去找我们吧。所以,小只,她不是不要你,大约只是喜欢我更多一点?”郎悦笨拙地给身边的季羡只找着借口,这借口听上去好像还挺完美的,可她有点忍不住想哭。
那她们的小荷叶,一个人去了世界的另一头,没有发现自己的身影怎么办?这些年,可不就孤孤单单的一个人在天的另一边?
“她说不定很好,现在已经重新以另一种方式回到我们身边。只是之前我们给她开了个玩笑,她现在生气啦,所以藏起啦,要我们亲自去找她。现在,我们不是找到了吗?明天我们就把她接回家里来,好不好?把这些年我们亏欠她的,都补偿回来?小只,你说,好不好?”郎悦用手狠狠地抹了一把眼睛,她觉得这海风太冷,冷得把眼睛都刺激红了……
季羡只还在小声抽泣,她喘气有点不均匀,就对着郎悦重重点头。
是的,她明天要去接她的小荷叶……
第 32 章
回到家的时候,郎悦让季羡只先坐在沙发上休息,她去洗漱间用脸盆接了热水,然后端来客厅里。郎悦伸手想帮季羡只卸妆,季老师今天去表演还画了淡妆,整个人看起来很精神。但再怎么精神,经过这一整天后,神色还是露出疲态。
“我自己来吧。”季羡只想要从郎悦手中接过卸妆水。
郎悦只是用自己的手腕轻轻地这么挡了挡,她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情,但从前给季羡只化妆又卸妆,一晃都已经是好几十年过去。
“别乱动,马上就好。”
季羡只没在郎悦面前掩饰自己的心情,到底今晚是聊到了这些年里她心底最深的伤疤,她怎么也无法强颜欢笑。不过现在听见郎悦这么一本正经的话,她却有点忍不住翘起唇角:“我能相信你吗?”
讲这话时,季羡只是闭着眼睛,她是想到当年,多熟悉的同样的一个问题。
“当然,你除了相信我还能信任谁?季羡只同志,你现在的思想觉悟不行呐,爱人之间最基本的坦诚和信任,我怎么在你身上看不见?”郎悦一边说着这话,一边小心翼翼地拿着手里沾了卸妆水的化妆棉将季羡只那层单薄的眼皮上的大地色系眼影抹掉。
季羡只没忘,郎悦当然更没忘记。她以为自己老了会忘掉很多,可最后发现,是忘掉了很多,但唯独跟季羡只在一起的那些时光,是流金岁月,难以磨灭。
季羡只的睫毛动了动,她努力憋着自己的笑意,放在小腹的那双交叉的手悄悄地将郎悦的军装拽紧了。
从前的郎悦,也是说过一模一样的话。
她们现在这样,像是再现了当年高三时那个短暂的寒假——
每个学校的高三生的假期都少得可怜,唯一可能会长一点的寒假,不过也就只有过年的那短短一周时间。
那时候的季羡只和郎悦早就在一起,两家家长也很开放,除夕夜时,郎悦和季羡只都不在家吃饭,也没人说什么,只是被叮嘱在外面注意安全,照顾好彼此。
大年三十的那天下午,郎悦去找季羡只。她在下面客厅等得有点不耐烦,干脆直接上楼去。当推开门的那瞬间,郎悦嘴里叼着的那根茶叶棍这时候差点没直接喷出来——
她白白净净的温柔漂亮可爱的女朋友,现在脸颊上画着两坨高原红,这时候听见响动转过身,坐在梳妆台前,正可怜巴巴地看着她,哭丧着一张脸:“呜呜,郎悦,我,我怎么办呀!这好难的呀!嘤嘤,我今天不出门了!”
本来想要给自己女朋友看自己最漂亮的一面,结果初学者的手残党的代表任务季羡只季小姐上手后,才意识到化妆这事儿远远没有在视频里看见的那些美妆博主演示的那么简单!如今亲身实践后还有着特别失败的结果的季小姐表示这比自己做整整十套的理综试卷还让人头大!
季羡只想要捂住脸,但是耳边蓦然传来郎悦的惊天大笑声。那瞬间她也顾不上丢脸不丢脸的问题,前一刻明明还在嘤嘤嘤,后一刻,立马变得超凶!不过再怎么凶也是奶凶奶凶的,“郎悦你个混蛋,你还笑!你笑什么!你不准笑!我不允许你笑!嘤嘤嘤,你不可以笑……”
季羡只发现自己凶巴巴地对着郎悦吼了两声没有任何反应后,胀鼓鼓的“凶气”像是一只被戳破的气球,爆开了,然后超怂地哭唧唧大喊着,像是耍赖一样要求着门口的人不可以笑……
不过,她在郎悦这里的确是可以任性随意耍小脾气来着。
郎悦真的是要被这样的季羡只逗得笑出眼泪,季羡只难得在自己面前露出像是小奶狗这样张牙舞爪的模样,在她眼里只觉得无敌可爱!
她大步走过去,单手放在季羡只背后的椅背上,另一只手则是捧住季羡只的半张脸,低头就对着那张还没涂口红的唇瓣咬了一口,“急什么,你什么样子我都喜欢……”
这话她说的很慢,像是这个亲吻一样,一点一点在研磨着眼前这个小姑娘。
幸好也是这时候季家没人,两人才敢这么这样敞着卧室的门,亲昵地亲吻着彼此。
郎悦直接将季羡只从的凳子上抱起来,一手扫开的梳妆天上的七七八八的化妆品,让季羡只坐上去。
弯腰亲着季羡只的时候,太累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