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服Ⅲ(16)
“甜的我都快吐了!”
她有些沮丧地转向男人:“真的不好喝吗?”
“好喝啊。”男人面不改色地把一整晚喝了下去,一本正经地说,“你做的都好喝。”
“……爸,你是不是被她折磨的味觉失灵了?”少年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男人并不理会他,继续道:“不过以后这些事让厨子做就好了,万一切到手怎么办,我会担心的。”
“老公还是你最好……”她感动得像只小狗一样扑了上去。
“喂喂,我还在哎,你们秀恩爱能不能挑个没人的地方啊。”少年受不了地摇头,把碗放下偷偷往外溜。
“你去哪?不许去酒吧。”
“嘿嘿,今天奕辰生日,我去给他准备个惊喜。”被抓包的少年咧嘴笑。
“晚上十点之前回来,不然你下个月的零花钱就没了。”
“知道啦,好烦。”他撇撇嘴走出了书房,与站在门边的楚云涵擦肩而过,眼眸明亮而澄澈,带着少年人蓬勃的意气风发。
他看不见他。
因为这一切只是虚构。大脑用这样的方式为他重演了一段早已被遗忘的回忆。让此刻的他成为了一个旁观者。
父亲,母亲,年少时的自己。
曾经平淡无奇的场景竟成了记忆里最深的思念,让他在梦境里泪流满面。他看着书房里的父亲和母亲,一步也无法靠近。不能动,不能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一切变成模糊的烟云,看着他们的轮廓一点点虚化,直至消散不见。
那扇门又出现了。
他急切地推开,父亲和母亲却都不在了。
斜风细雨,雨点落在池塘里,形成细小的水纹,一圈一圈推开。老宅的长廊下,少年正席地而坐,眉头紧锁地盯着棋盘。许久,懊恼地叹了口气,将手里的白子丢回藤编棋罐里,搓搓手,“早知道不教你学围棋了,现在下不过你了。”
“让你两子?”坐在棋盘对面的清俊少年微笑了起来。
“不用,男子汉大丈夫输也要输得起。”他往后仰倒在靠垫上说,“我给你准备了个盛大的生日party,结果你面都不露,还躲到老爷子这儿来了,真是……你总这么不爱热闹,以后可怎么办?”
“这样挺好的。”
“好吧,想要什么生日礼物,我再去给你准备。”
那人笑了笑:“不用了,你在陪我下几局就好。”
“……你还真好打发。晚上我懒得回去了,住这儿我爸肯定不啰嗦。等会儿一起打游戏?”
“好。”
这扇门里装着的,是他。
楚云涵看着年少的楚奕辰和自己,眼里都是悲悯。回不去的曾经和不堪入目的如今,哪一个更伤人?
墙上的钟停止了摆动,指标慢慢地逆时针转起了圈。树上的花从颓败到盛开,再变成小小的花苞和嫩芽。日影改变了方向,向着东方渐渐落下。雨滴飞上了天空,失去踪迹。
雪,漫无目的的降了下来。
穿着羽绒服的男孩牵着女人的手往前走,脚下一滑,手里的变形金刚摔断了胳膊。他气鼓鼓地大发脾气:“我说不来,偏要我来,二叔捡来的野小子有什么看头!”
扶起他的男人怒道:“混账,你怎么能这么说话!”
“我才不要这种野种做弟弟!”男孩大喊,气鼓鼓地咚咚咚跑了。在庭院拱桥上差点儿和人撞个满怀。
他抬眼,正好与对方对视。
另一个男孩。
黑发,白净的脸蛋,穿着一身小小的西装。表情淡淡的,用打量的目光看着自己。那双眼睛很黑,里面似乎沉着看不分明的流光,像他生日时收到的宝石一样。
很漂亮。
他看呆了。
母亲摸了摸他的脑袋说:“傻瓜,这是你弟弟,过去打声招呼。”
他不知道为什么有些紧张,缓步走过去,憋了半天问出一句:“嗯……你喜欢变形金刚吗?”
对方微微一怔,微笑了起来。眉眼温和,就像是带起了柔风,让人觉得美好。
“喜欢。”
……
世界旋转,倾倒,摇摇欲坠,仿佛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音乐盒,漫天的白雪飘摇,让人睁不开眼睛。
楚云涵醒了过来。
眼眶里还有潮湿的感觉,枕上洇开一小块水渍。手背上扎着营养液的针,房间里弥漫着药膏清凉的味道。稍动一动背上的疼便纷纷醒过来,腰腹酸胀无力,下身带着难以言说的钝痛。他觉得自己就像是被撕碎了又重新拼凑起来的玩偶,身上所有的零件都被折腾得失了灵。
他蜷起身体,将脑袋埋在双膝之间。
最安全的姿势,却仍心怀恐惧。
这间曾住了许久的屋子如今已经变成了一个牢笼,将他困在里面,无法脱逃。那个曾经与他言笑晏晏的人如今已经变成了一个残忍的存在,令他恐惧。
主人,奴隶。在这种身份的枷锁里,今后他再也不是一个自主的人。
楚奕辰没有失信。
他终于尝到了“一无所有”的滋味。他失去了身份,失去了自由,失去了快乐,最终还失去了自己。
如果一切都没有了,那么活着的意义又是什么?
楚云涵抬起头,看向窗外。
天空灰蒙蒙的,大约是刚下过雨,笼罩在一层薄薄的雾气中。
他拔掉针头起身,双腿艰难地撑起身体,晕眩和疼痛让他扶着床好一会儿才平复过来。他走到窗边,用力推开,大风如浪般涌了进来,吹起他额角柔软的发。
一只飞鸟鸣叫着掠过天幕,楚云涵一直一直地看着它,直到再也看不见。他踩着凳子上去,整个人站在了窗沿上,定定地望着鸟儿消失的方向。
身后传来一些响动。
楚云涵转头看去,视线与走进来的人相碰,轻轻颤了一下。接着他生平第一次从那张沉静无波的脸上看到了惊慌失措的表情。
“楚云涵……”楚奕辰僵直的立在原地,声音似乎有些抖,“你要做什么……”
他看着他,嘴唇翕动像是要说什么,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淡淡地笑了一下。转回头看了看远处的天空,睫毛低垂合上了眼睛,放开抓着窗边的手,径直坠落了下去。像一只离巢之后再无归期的鸟,决然得没有一丝回顾。
那一刹那,猛扑到窗边几乎要一齐掉下去的楚奕辰被同时冲上来的管家一把抱住。
那声“少爷!”叫得近乎凄厉,门外的保镖和黑羽急忙飞奔过来。只见杜川紧紧抱着男人,喊道:“快叫张医生来,大少爷……在下面。”
黑羽也惊呆了,反应过来,急忙让手下去找张隽,自己则留在楼上,忧虑地看着楚奕辰,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轻声唤道:“少爷……”
楚奕辰被杜川紧紧抱着,像是一具失去灵魂的躯壳,跌坐在地上怔怔地看着窗口。在刚才的急扑中,他用力抓在窗框上,指尖上全是血。
他这种状态,黑羽和杜川也不敢擅动,只能心急如焚地等消息。他们跟随楚奕辰多年,知道他对楚云涵的执念,所以更明白一旦失去楚云涵对他意味着什么。
两人面面相觑,彼此都在对方眼中看见了焦虑。
如果那个人死了……
那么,眼前的这个人恐怕也……
第十八章
时间好像慢了下来,通往楼下的三层楼梯变得冗长,好似永远也走不到尽头。楚奕辰觉得自己的力气好像被抽干了,步履有些不稳,只能紧紧抓着扶手。他习惯了沉着冷静,习惯了面无表情,习惯了临危不乱,但此刻,维持这些习惯变得这样艰难。
每往下一步,他的心都在颤抖。他在害怕,害怕等他走到楼下,得到的是一个让他无法接受的结果。
“他还活着。”张隽说出的这四个字让所有人同时松了一口气, “还好下面是松软的灌木和泥土,从目前的状况判断,可能有几处骨折。至于内脏有没有受损伤不好说,我要带他去做进一步检查。”
楚奕辰轻轻点了点头。
那边早有其他医生将楚云涵小心翼翼地送上了救护车。由于黑鹰会中总有些无法见光的伤病需要处理,集团在K城有一所设备顶尖的私人诊所,张隽便是要带云涵去那。
“你……要一道过去吗?”张医生见他如此模样,忍不住问。
男人望着救护车的方向,摇了摇头。
张隽叹了口气,拍拍他的肩膀道:“有我在,你放心。”说罢转身匆匆去了。
车开走了。楚奕辰仍旧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平日里的他像是一只一丝不苟运行精准的钟表,没有一刻的行差踏错,而现在却如同耗尽了所有的电池一般彻底停摆,失去了所有冷静思考和处理的能力,脑海里只剩下楚云涵跳下去之前的表情。
那个疲倦而空洞的眼神,变成了一个定格。
楚云涵跳得那样干脆,什么话都没有留下。
在与这个世界作别的时候,也不愿意再和自己说一句话。
远处响起了隆隆的雷声,阴霾了许久的天空终于飘起了微雨,细密的水滴从天而降,被风吹得摇摇荡荡,不情不愿地落向大地。楚奕辰在雨中默然地垂手站着,手指上的伤口仍在渗血。黑羽从旁劝了几句,他恍若未闻,只怔怔地盯着楚云涵坠落的地方那一小块血迹出神。
黑羽无奈,只得严令手下对今天发生的事情不许走半点漏风声,让他们先行散去。杜川在身后给楚奕辰撑起了伞。不一会儿白晓匆匆赶来,像是要说什么,被黑羽拦了下来。两人低声交谈,白晓得知刚才的事,吃惊地看了看站在雨中的人,皱着眉头继续与黑羽商议。
雨越下越大,尽管撑了伞,还是有雨点斜打在身上,一转眼功夫裤子鞋子都湿了。地上的那一小滩血迹也化在了雨里,越来越淡,最后没了痕迹,像是从来都没有存在过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