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儿(96)
“不可能!”中年军官垂死挣扎道,“段正歧早死了,当日有人亲眼看见他和亲兵们被射死,葬身在山中。他一个哑巴,还能死而复生不成!”
“可如果,不是呢?”
张习文疲惫道:
“如果死的那个,不是段正歧呢?”
哐啷一声,大门被人踹开,屋内的人惊诧地望去,还没看清来人,就听见一个带着恨意的声音。
“好,果然四哥是死在你们手里。我亲耳听见,你们说他被乱箭射死!”贾午走进来,双眼通红,“今日,我就要你们一一偿命!”
——
是你?
段正歧惊讶,看着坐在马背上的人。
你怎么会在这里?
霍祀翻身下马,苍白的脸色映照在雪地里,犹如萤火之光。
他千里迢迢从上海一路赶来,拿着甄家兄弟冒死送出来的情报,好不容易赶在此刻追上段正歧,只为了写出这一句话。
【前方是九死而一生之险境。将军,请允许我,呈上这李代桃僵之计。】
——
“四哥顶替了将军,去吸引对方的注意力,我们大部队就趁机躲入山中。这几个月来一直藏在山上,偶尔让丁一和姚二他们接应一些物资。因不知道敌人还有什么计谋,就只能按兵不动。”霍祀坐在屋内,对许宁道,“金陵被埋下重重间谍,到处都是耳目。将军想要派人向先生你传递消息,都做不到。就是这次先生你来了杭县,才有机会派我来,而将军也准备趁此机会,狠狠报复那一批人。”
许宁心中又惊又喜,他深吸一口气,平静下自己情绪,问:
“告诉我,我要怎么配合?”
“一切都准备好了。”贾午说,“只需先生把来参加议会的那些人,引诱留在城中。到时候瓮中捉鳖,就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
直到此时此刻,一切真相大白。
自以为是猎人的人们成了猎物,自以为万无一失,却成全了别人的东风。
这些人被擒拿下去的时候,还尤不死心。
“段正歧呢!”
一个军官吼道:“他如果没死的话,他在哪里,你让他出来见我!”
贾午上前踢了他一脚。
“你以为,我们将军有空在这里和你们磨叽?”他冷笑道,“我们的仇,可还没有报完呢。”
这一场假议和真圈套,差点害死许宁,还有之前段正歧在武汉被人埋伏,导致霍祀替死,都有一个人从中穿针引线,联络各方势力,忙得不亦乐乎。
上海,杜九。
段正歧这一次,可不会轻易放过他。
张习文被押下去的时候,看见了许宁。天光破晓,熹微光亮落在许宁的脸庞上,衬得一片莹白。张习文见着,动了动唇,可还是没能开口。
倒是许宁先走上来。
“我会放你离开。”他说,“前后算来你一共救我两次,之前在金陵我还了你一次。这一次之后,我就再也不欠你了。”
“……元谧。”
张习文沙哑着开口:“你就这么相信他,相信段正歧就能走到最后,相信他能给你一个你想要的未来?”
正望着远处的许宁,闻言转过身。
“我相信自己。”
他相信他所选择的人,他一手教成的哑儿,绝不会辜负他的期待。
早在十年前,许宁曾发下誓言——他要教出一个经天纬地的哑巴。而段正歧则许下诺言,他会守护所有许宁将要守护的事物。
他们都做到了。
第87章 歆
段正歧没有死,他竟然还活着!
当这个消息像鸟儿一样插上翅膀飞过大江南北时,段正歧早已经带着他的部下从浙江一路打到上海。
孙系党羽的一万士兵折在他的手里,残军败党彻底覆灭。上海青帮被他杀伐过半,杜九逃亡香港不见踪影。
同月五日,他又转移战场,与冯玉祥联合攻打渭南,直打得直系军阀也随之覆灭。
段正歧以摧枯拉朽不可挡之势,将沉淤在这块土地上的旧势力一一清缴。人们都说他这次死里逃生,变得更凶残冷酷,又是权势滔天,未来恐怕会成为不亚于当年奉张的一代军阀。
可就在他本可以一举攻进华北,和垂死挣扎的奉系军阀决一死战之时,他却突然停了下来。段正歧将手中战场转交给盟友,全为他人做了嫁衣,而他自己却选择折返浙江。
路过武汉时,段正歧去了一趟当日被伏击的山崖。然而,白雪早就融化,新土一层层覆盖,他什么都没有找到。丁一和姚二默默跟在他身后,看着段正歧从地上挖起了一捧泥土,包裹起来收进怀里,才再次上路。
而这一次,他们马不停蹄地赶往浙江,或者说是奔往杭县。即便不能说话,亲近的人也可以感觉到,藏在段正歧胸中那即将满溢出来的感情。
许宁,在杭县。
因有段公坐镇金陵,许宁才放心留下收拾这一次“南北会议”的烂摊子。
当日一窝蜂想要擒拿他的那一派人,如今处理起来却是格外棘手。杀不能杀,关不能关,最后只能做了交易,由许宁拿去换了别的人质和条件。
李默听到这消息时,不由觉得愤慨。
“先生,他们针对你时出手时,可没有想过手下留情。可为什么人到了我们手里,我们却还要顾虑这么多?”
许宁看了他一眼,摇头。
“李默,如果我和他们一样不把人命当一回事,滥用私刑杀了这批人质,对方当然无话可说,我们也是快意恩仇了,可后果呢?”
“后果?”李默不解,“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管他什么后果?”
“你说的这句话,在战场上当然无可厚非。但是很多时候,却不是那么简单。”许宁叹息道,“我这一次若杀了这批人,以后对方抓到我们的人质,必定也会以牙还牙以儆效尤。而最关键的是,双方勾心斗角,全拿人命当棋子,将法律当儿戏。立场不同的人想杀就杀了,暗杀,谋杀,刺杀,每天死于此的人还少吗?可李默,这样杀死我们敌人,就真的能给这个国家带来希望吗?”
“践踏人命和法制建立的政权,犹如无根之木,焉能长久。”
许宁想起自己的老师,想起无数死在强权之下的无辜人。
他说:“我绝不会重蹈覆辙。”
李默说:“可这样也太累了,先生。你是君子,可别人是小人。你总要费心去周旋为大局考虑,可他们却是从来不考虑您的。这样与别人交手,你不是太吃亏了么。”
“吃亏。是啊,吃亏。”许宁说,“可其实吃亏也是一件好事。不信你看,走到最后的,究竟是这些无所不用其极的小人,还是胸怀坦荡的君子。”
“好了。”他又道,“现在我已经没事了,你不回廖老身边去吗?”
他想到,段正歧在上海铲除了杜九,又在前方战场一番酣战,留给左派大干一场的舞台。廖庭风恐怕正急着赶回去,商议后续。这一次,血与恨没有磨灭他们的志气,却让他们挺起了脊梁更义无反顾地走向前方。听说廖老资之前助留学法国的几名青年学生,最近就已经回国崭露头角。
在他们身上,似乎代表着这个国家未来更多的希望。
李默想了想,道:“我还是留下吧。既然先生你总是比别人多吃一些亏,那总得有别人多护着你些。我留在你身边,好歹能让你不那么吃亏。”
许宁失笑道:“我也不是软懦的人。放心吧,即便不用阴私手段对付他们,我也能让敌人老老实实承认失败。你把我当成什么了?咳,咳咳。”
他说着,突然又咳嗽起来。李默连忙给他披上大裘。
“就你这身体,五月份还这么畏寒,我就不放心丢下你。我就把你当个病人!”李默气呼呼道,过了半晌,又看了看前方的小路。
两人一路走一路说话,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一处偏僻处。
“先生,你这要去哪?”
“我想回家看看。”许宁说。
家?
李默想起出门前,孟陆等人对自己的吩咐,一定要照看好先生,不要让他走远了。
“先生你家里这么偏僻么?都走了好几里路,出了城了。”
他见许宁站在路口,四下张望,脸上难得露出一份迷茫。
“先生你不认识路了?”
“嗯。”
许宁轻声应道:“我离开的时候,这里还是一片焦土。我本以为它会永远湮没,可李默,你看。”
他有些欣喜地指着前方的人烟。
“这里有了人家,还有了炊烟。这个村庄,又活了过来。”
李默不明白许宁为何这么感慨,只是道:“既然是重建过的,想必都大不一样了。先生你还能找到家吗?”
许宁又轻轻应了一声,循着小道往坡上走去。
他踏过凌乱坎坷的石路,想起曾经他在这里牵着哑儿的手,一步步走回了家。
他路过一棵倒下的大树,却在那枯败倒下的树干间,瞧见它抽了新枝。
最后,他走到一间破败的院子里。这里还没有重建,到处可以见到焦黑的土,坍塌的砖墙,像是那一晚的噩梦还徘徊没有散去。院子里有一颗二人合抱的大树,一半焦枯,一般嫩绿,截然化作两个世界。
“这里好脏,我去找找有没有可以坐的东西,先生你休息一下。”李默说着,走出了院子。
只留下许宁一个人。他走到大树脚下,弯下腰捻起一把灰尘。当年,就是在这里,一个小哑儿在地上滚了满身的泥土,滚到他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