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对(3)
这个动作贺尹迟太熟悉了,这里明明没有别的人,宋远棠为什么会紧张?
他一时不知道该不该上去,两人僵持了几秒钟,电梯再次缓缓闭合,就在即将要关上的时候,宋远棠从里面按开了门。
他的手指一直停在开门按钮上,阻止电梯门再次关上,开口道,“上来吗?”
贺尹迟迟疑两秒,走了进去。
宋远棠松开了按键,等待电梯静静关上,但彼此的沉默让对方都有些尴尬,于是贺尹迟上前一步准备按闭合键,同一时间宋远棠也去按,两人的食指在空气中轻微摩擦了一下,又迅速分开。
最后是贺尹迟收回了手,宋远棠按了一楼。
电梯下行,宋远棠的手臂上搭着外套,他将手藏在里面,没人看见他细长的手指上那块被触碰了零点零一秒的皮肤,悄然灼烧了起来。
手臂,喉咙,耳朵,还有全身的血液,一瞬间全部灼烧起来。
他低下了头,试图掩饰。在电梯反着光的地方,他看到贺尹迟正在低着头看手机,注意力并没有在他身上,或者说,从未看他一眼,似乎他们真的就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一时之间,被烧灼着的血液似乎又冷了下来。
到了二楼,电梯里又进来了许多人,宋远棠往后面移了移让开位置,贺尹迟这才收回手机握在手里,他们被分隔在电梯的两个角落。中间站着一个很高的男人,挡住了宋远棠的视线。
等到了一楼,贺尹迟也未多赏识他半个目光,混在人群中走出电梯。
宋远棠看着他的背影,眼梢是说不出来的失落。
宋远棠是最后一个出电梯的,电梯门在他身后缓缓关上。路过前台的时候,前台客气地向他打招呼,“宋经理您还没走啊?平时不是八点就下班了吗?”
她声音不小,在空旷的大厅里传了很远。
宋远棠有种被当场拆穿心事的尴尬,本来他是该早早就下班了,可是……他抬头看了一眼酒店外站着的那个身影,对方并没有回头,应该是没有听见吧。他对前台的女生笑了笑,“今天有点事。”
“啊,那您路上小心点。”
宋远棠在酒店挺受欢迎的。一是他人长得好看,尤其是笑起来特别温柔,总让人忍不住多看两眼,特别招女生的喜欢,二是他人十分谦和,没有半点领导的架子,还经常会出面帮她们解决一些麻烦。
就像刚才那样,新来的不懂事的员工心里都特别感激。
贺尹迟叫的代驾还没来,他蹲在酒店门口等,晚上的风凉凉瑟瑟的,看来马上要下雨。
“开车来的吗?”宋远棠上前,吐了口气问。
贺尹迟回过头,宋远棠才看清他拇指和食指间捏了根烟,没点燃,就那么拿着。
贺尹迟注意到他盯着自己手指的目光,把烟放回烟盒里,开口说了久别重逢后的第一句话,似是找不到打火机,有些不耐。
“嗯。”
他也不知道自己把打火机丢到哪里了,拿钱包的时候钱包旁边什么都没有,晚上包厢里人太多,可能是放在桌上被人错拿了。
宋远棠离他有一米远,风把贺尹迟身上淡淡的酒味吹到了他鼻间。他深吸了一口气,暗暗猜测视野范围内哪一辆是贺尹迟的车,“送你一程?”
贺尹迟站起来,外面太黑,宋远棠没看清他是不是嗤笑了一下,只听见他别有意味地说,“你们酒店管的还挺全啊。”
宋远棠被噎了一下,“不是,我只是……”
贺尹迟打断他,声音冷冰冰的,钻进宋远棠的耳朵里,“不用,我叫了代驾。”
宋远棠垂眸,还想说什么,贺尹迟的手机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
“到了?……在酒店正门这里……嗯,行,你尽快吧。”
宋远棠希望听到他不耐烦的语气,或者是因为代驾迟到而取消这一单行程,亦或是其他任何理由,能给他“送你一程”的机会,但是他并没有如愿,贺尹迟叫的代驾很快就到了。
“不好意思贺先生,没想到这个点还堵车。”代驾是个矮个子男人,诚意地向贺尹迟道歉。
贺尹迟把钥匙扔给他,自己走向停车的地方,宽容地回道,“没事。”
代驾见他并没有醉,松了口气。又看了眼宋远棠,“诶,这位不是您朋友吗?他不一起?”
“不是。”贺尹迟已经走远。
有滴小小的雨滴落在了宋远棠的额头上。
他目送着那辆黑色车子走远,又大步折回酒店里。
刚才他们聚餐的包厢已经收拾得差不多,员工正在拖地,见了宋远棠,惊讶地看着他,“经理,您不是走了吗?”
“回来找点东西。”宋远棠看着干干净净的桌面,把每一个已经摆好的椅子上都找了一遍,又蹲下来扫视了一圈地上,也没有看到被遗落的打火机。
“你有没有……看到一个打火机?”他问员工。
员工看到他认真的模样,还以为是有人落下了手机戒指这样重要的物品,听到打火机三个字皱了皱眉,“啊,有!我看里面快没气了,也没客人回来找,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刚才扫地的时候就一起扔了……”
宋远棠直起身子,说了声谢谢。
第四章
宋远棠回到家已经十点半,他住老城区,从铂玺到家坐地铁要坐十一站,将将能赶上最晚的那趟,这已经是他能够找到的最好的工作。
做了三年,好不容易熬到了经理,让他跳槽也不舍得。
何况他这个学历,也没得可跳。
老旧的防盗门吱呀被推开,客厅里还亮着灯,电视里传出来广告声。宋远棠拖着一身疲惫,拿起遥控器将电视关上,宋晓俪从厨房里走出来,端了一盘水果。
“妈,你怎么还没睡?”宋远棠脸色平淡。外面飘着雨,将他的半个肩膀打湿,他拍了拍外套上的水珠。
宋晓俪戴了一副老花镜,大概是刚才看完电视忘了摘,拿着切好的水果给宋远棠,狐疑地打量着他,反问道,“你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晚?”
“酒店临时有点事,不是打过电话了么?”宋远棠轻描淡写地带过,把桌子上的零碎垃圾收拾干净,全部扫进垃圾桶里。
宋晓俪看见他收拾垃圾,脸色沉了下来,唠叨道,“哎呀,你管这些做什么?赶紧把水果吃了,洗漱睡觉!明天不是还要上班吗?”
她不由分说地把水果盘塞到宋远棠的手里,自己俯下腰去收拾桌子。
宋远棠看着她,宋晓俪已经五十岁了,不算很老,但绝对已经不再年轻,从他这里看过去,她的眼角爬满了皱纹。
宋远棠心里涌上来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他想把盘子扔到桌子上,把里面的水果全部丢进垃圾桶里,再告诉眼前的宋晓俪,他已经二十五了,不是十五,这一年更不是中考或高考那年,他不需要这样被照顾。
她不必再每天像等着他放学回来那样等着他下班,像盘问功课那样事无巨细地盘问他的工作,也不用准备这些水果,还有每天早上那该死的牛奶……他从来都不喜欢这些。
但他看了看扶着腰的宋晓俪,最终什么也没说,端着水果回了房间。
房子是小小的两室一厅,加起来不过七十平米,已经老旧得厉害,不少地方因为潮湿墙皮逐渐脱落。从宋远棠有记忆以来,他就住在这里。
家具和杂物占据了房子的大半,宋远棠从狭窄的地方穿过,将手里的东西放在桌上,而后整个人向后一躺,倒在床上。
他没开灯,浓重的黑暗近在咫尺,像是粘稠恶心的油柏黏着他,让他喘不过来气。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大了起来,穿梭在树叶中,打在玻璃上。宋远棠侧头看着黑暗,他只能看到黑暗,忽然想知道贺尹迟到家没有。
他有没有带伞?会不会被雨淋?
他后悔自己没有给对方留个电话,但他想即使是留了,贺尹迟也不会主动联系他,还是一场空。他今天漠然的态度已经斩断了一切可能。
朋友……贺尹迟说他们不是朋友,原来他们已经连做普通朋友的机会都没有。
宋远棠从裤子口袋里掏出来什么,是一个用纸巾包裹着的打火机,很普通那种,在随便某个便利店里花两块钱就能买到,但他拿出来的时候手竟然有点抖。
啪——
幽蓝色的火苗在黑暗中闪了闪,映照着宋远棠的脸。
火苗静静燃了十来秒,借着一点点火光,他看到里面已经见底的液体,不舍得将它们燃尽,于是松了手。房间里再次恢复一片黑暗,宋远棠起身开了灯,床头的抽屉被打开,他将这枚打火机放了进去,连同一个铁盒被一起锁在里面。
他没想到自己能再遇见贺尹迟。
——
市二十三中是教育厅批准的省重点高中,五年高考里有三年市状元出在这里,甚至还出过几次省状元。这所升学率接近百分之百的高中,有人说只要一脚踏进来,另一脚就已经进了大学的门。
这种说法稍显夸张,因为即使是最好的学校最好的班级里,也有不爱学习的学生来“拖后腿”。为了最大程度培养尖子生,二十三中也不能免俗,暗地里把高中二年级十九个班级分了三六九等。
一到七班是重点班,八班到十五班是普通班,剩下的四个班级是艺术班,不安排在主教学楼上课,而是在艺术楼上课,方便他们上专业课。
于是,虽然七八班挨着,但中间有一条看不见的、泾渭分明的线。
八班男生多,自由散漫惯了,时常因为打球迟到旷课,以至于每天都能听到他们的班主任指着学生鼻子骂“看看人家七班”“看看人家宋远棠”“人家怎么能次次年级第一,再看看你们”之类的话,九班班主任更是懒得骂,八班都那么没出息了,他们九班还有什么指望?
宋远棠这个名字就是这样进入贺尹迟耳朵里的,但本着学渣不跟学霸打交道的原则,这个名字在他耳朵里已经磨出茧子了,他也没注意过宋远棠本人。
见倒是见过,两个班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总该打过几回照面,只是贺尹迟没多关注过。学霸的座椅总是像黏了胶水,下课铃声也不能让他们动一动屁股,而贺尹迟一下课就要往操场上去打球,实在是没什么缘分。因此他对宋远棠仅有的印象便是学习挺好。
也不枉老班天天在他耳边磨茧子。
本该如两条平行的线,你走你的,我走我的,直到高三毕业,像从未遇见过那样分别。要不是那天贺尹迟一脚踹开了七班的门,他们多年后提起对方或许只是简单一句“哦,好像是有这么个人。”
贺尹迟发誓他绝对不是故意的,用他身上所有的手指对天发誓。但不可否认的是,他那一脚踹开的不仅仅是七班的门,还踹歪了自己与宋远棠原本平行且毫无相交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