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枷(7)
他掂量了一下轻重缓急。
咬了咬牙。
一面谴责自己脑中居然产生了这样软弱和卑劣的想法;一面扶着墙,尽可能快地向大路移动过去。
他的车子浸水严重,已经无法发动——何况就算能发动,他现在的状态也不合适驾驶。只得在街边随便叫了一辆出租车。
什么叫“病来如山倒”?
alpha这下是彻底体会到了。
接连几天,他都被困在高烧、头痛、漫长的昏睡、无尽的热汗与冷汗里……
他自己病着,半梦半醒之间满脑子都是omega——明明也淋了整晚的雨,又把床让出来给他自己蜷在沙发上,第二天却还要早起工作,还是修理匠这样攀上爬下动铁锹动锤子的重体力劳动……还好吗?连夜赶工能好好休息吗?是不是也病着却为了一点钱咬着牙熬着呢?
这事不能想太细。
一想就头疼。
就心急如焚。
就想要赶紧好起来,去看看他的omega,想要不管不顾地早点把人带回家……
可久违的疾病偏要和他作对。越是着急,病就越是像老牛拉破车,总是断不净根。
他忍不了,中途跑去omega的房子看了一次,没见到人——omega果然为了赶工在雇主家留宿——回家之后作死得死,重新烧上四十度。
小少爷守在他床边一整夜不敢离开,第二天眼睛红得像一只委屈巴巴的兔子。
这一下他可再不敢乱来。
遵医嘱乖乖打针吃药,窝在床上当一只抱窝的鹌鹑。
整整折腾了十多天,alpha才彻底把病熬过去。
刚脱离医生的高压监督,还没来得及做好复健工作,omega那边就出了意外——他病中交代为他盯着omega的私人秘书打电话来:“大人,您可能需要亲自来看看。”
“什么情况?”alpha听到电话那头仿佛有嘈杂的争执声,皱起眉。
“拆房子,”秘书女士飞快地回答,“对方持有合法的房屋所有证明,我无法阻拦。”
alpha违背了自己的教养,当场骂了一句很脏的脏话。
他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到现场。
可赶到的时候还是慢了一步:
omega的“家”已经化作一堆废墟。
断壁残垣中一些凌乱的私人物品苟延残喘地探出头来。
破砖烂瓦胡乱地混在碎了一地的茶具里、压在那张被alpha睡了一晚现在四足全断仿佛只剩床垫的小床上、落在被砸得七零八落的花草间。
破坏者——或者应该尊称他们“真正的主人”?——已经走光了。
只在原来的地基上留下了一个由政府颁发,代表“批准重建”的标志。
街道上的邻居们像是雨后的蘑菇,三三两两地从家中探出头来观望,有的唾骂拥有者的无耻,“看街道情况好一点就跳出来夺取改造的成果,也不看看都是谁的血汗”;有的抱怨他们不通人情,“最少也给人留个搬家的时间啊”;也有的不得法地对着omega说着些车轱辘的安慰话。
而omega自己,什么话都没有说。
只是安静地站在残垣断壁之中。
脚边放着一个旧衣箱,怀里抱着那本牛皮封面的日记。
夕阳把他的影子拖得又淡又长,就像随时会在即将来到的夜色里融化一样。
alpha心口一紧。
连忙大步流星地赶上去,脑中来来回回盘算着安慰的话,可一望见omega的脸,自以为准备完全的腹稿顿时烟消云散:
这还是个活人吗?
这怕不是个失魂落魄的小木偶吧……
因为连日加班,omega看上去比往常更加瘦削,下巴尖得像是一低头就要戳破自己的心口。
干瘪的脸庞上空荡荡的,没有一丝一毫的表情。
那双原本水汪汪活泼泼的眼睛,眼下如枯井般干涸,玻璃珠般空洞,甚至有点失焦……明明正对着自己短暂拥有的“家”,却像是什么都没有看见……
简直是正对着alpha的心口扎一刀。
锐利的疼痛让他倒抽一口冷气,手指尖都跟着打了个哆嗦,随之而来是铺天盖地的后悔和内疚——
脑子里缺了哪根弦?
怎么会相信omega在这么恶劣的环境里也能过得好?
为什么不早点把人弄回家去?
什么时候不生病,非得在这种关键病?
言语蜂拥而至。
堆积在嘴边。
他想要开口却不知该捡哪一句。
倒是omega余光瞥见alpha的身影,先过来招呼:“您怎么来了……”
他大概是想像平常那样笑的。
但没能笑好。
脸部的肌肉抽搐着挤出了一个古怪的表情——他大概自己也知道不太对劲,连忙低下头去:“抱、抱歉。”
alpha下意识地抬手想要去摸他的脸,意识到周围的人群,又忙将手收回来:“我听人说出事了,就过来看看。”
“对不起,”omega忙说,“让您看到这种事……是我的不对,非法居留什么的……总之这样的事情在这条街上是特例,请您……”他抬起头,微微蹙着眉,祈求地看着alpha,“请您不要因此放弃这条街。”
alpha万万没想到他开口第一件事说的是这个。
只觉得已经疼痛得麻木的心脏又被人拧毛巾似地拉着两侧转了一圈。
愣了半晌不知该如何回答。
直到omega又小小声地追问了一句:“好不好?”
才咬牙切齿地反问:“那你呢?”
“啊?”omega显然也没跟上alpha的步调。
alpha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自己胸腔里壮阔起伏的波澜,尽量用冷静、温和、不会使omega感到压迫的语气问:“那你呢?你怎么办?今天晚上睡哪里?明天呢?”
omega恍然地“哦”了一声,偏头轻轻一笑——依然没有笑好,还是那个僵硬滑稽的笑法,他忙又低头,抿了抿唇,这才重新抬起头来,好了,现在他笑得像平时那样从容又淡然了:“我没关系的——这种事我早习惯了。”
alpha听到自己的心脏轰然爆炸。
听到脑内理智的弦“诤”地绷断留下绵长的嗡鸣。
听到血液凶猛地在血管里倒流。
听到自己教养崩塌骂了有生以来最凶的一句脏话。
他顾不上这是贫民区,顾不上周围零零落落围观的人群,顾不上讲究方法,顾不上礼节,顾不上以后会有怎样的传言……
他什么都顾不上。
只一把抓起omega脚边的小衣箱,拧着眉恶狠狠地把人揽进怀里:“你跟我走,哪也不许去。”
第十四章
厉骞难得像这样毫无节制地气场全开。
A中之A的本色暴露无遗。
在场所有围观者——包括某些自以为强悍的alpha霎时间都在这样强大的压力下战栗起来,不由自主的向后退。
处于漩涡中心的苏麟更是整个人都懵了,一时间甚至没有办法做出任何反应,像一只被叼住了后颈的小猫一样,僵直地倚靠在厉骞的臂弯里一动都不能动。
任由厉骞像拎大件行李一样把他提溜着大步流星地走出这个街道。
厉骞皱着眉。
越走,眉头就皱得越紧。
太轻了。
怎么会这么轻。
比他另外一只手拎着的衣服箱子也没重多少……过的都是什么日子!究竟有没有好好吃饭,这……
他感到怀里的人动了一下,说了一句什么,一惊,连忙停下来:“弄疼你了?”
苏麟又挣了一下:“请您放我下来。”
厉骞并不是摁不住他,但是怕一不小心把它弄疼,想了想,还是松开了手。
苏麟像一缕烟那样从厉骞的怀里溜了出去,厉骞一惊,忙紧跟两步,两人正好卡在巷子的夹角里,厉骞往前一拦,苏麟便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只能转过身来,用手臂隔开厉骞:“请您别管我了。”
厉骞没想到他一开口就说的是这个,刚刚被压下去一点的心火“腾”地一下窜起来:“这不可能。”——我不管你还有谁能管你?我不管你我还能管谁?
他心里急。
语气就不太好。
话刚一出口,苏麟的眼圈立刻红了。
厉骞吓的咬到了舌头,一口血腥味:“抱、抱歉,我、我不……”
“我知道的,”苏麟被他笼在阴影里,背后贴着墙——大概太紧张了,连厉骞的手垫在背后都没注意,尖锐的肩胛骨把厉骞的手掌碾得生疼,长睫毛轻轻地颤着,不多时就偷偷地挂上了一颗晶莹剔透的小水珠,“您是很负责的,这条街上的事情您自然不会放着不管,但是,从今天开始我就……我就不住在这条街上了,所以请您不要再管我了……”
厉骞背后汗毛都竖起来。
满脑子都是空荡荡的房间,半夜惊醒后冰冷的怀抱,小少爷仰着头问“爸爸究竟在哪里?”“我去医院看了为什么没有?”“我什么时候才能见到爸爸?”他却只能张口结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其他事都可以商量,”厉骞放下苏麟的衣箱,支起手臂,把苏麟整个人困在自己和墙壁之间,“唯独这件事不可以。我不会不管你的。我要管到底。”
他咬着牙。
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幸亏在学校中受过许多这方面的训练,否则他一定会无法自持地放出信息素来逼迫苏麟就范。
“您怎么就是不明白呢!”苏麟急了,抵着厉骞胸口的手臂用力起来,“我是omega,您是alpha,就算我被标记了,面对您这样强大的alpha也还是……不对,这不只是性别的问题……您……您这样好的人,品格像金子一样闪闪发光,还有这样一张任谁一看都会神魂颠倒的脸,我实在、实在是没有办法把和您的交往只当做……只当做善良的帮助……我、我、我会想多的……”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
终于说不下去。
抬起另一只手挡住脸——耳尖都红透了。
厉骞怔住。
后知后觉地回过味来——
这……
这算是……
告、告白吗?!
万万没想到苏麟会在这种时候说这个?!
厉骞的心脏跳得飞快,几乎从嘴里蹦出来,一张嘴声音都带着抖:“你没想多。我……我虽然的确想要帮助街区的大家,但其实……其实最主要还是为了想、想、想要让你过得好一点……”
苏麟的手慢慢地放下来。
像是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那样轻轻地摆了摆头:
“哎?”
“就、就是这样,”厉骞紧张得又咬了一下舌头,“我维修街道、改善卫生环境、申请补贴款,其实都是为了、为了……”
“不不不不,”苏麟猛烈摇头,“这不可以的……”
“为什么?”
苏麟抬起眼,往他脖颈胸口的地方瞟了一下——厉骞立刻明白,苏麟在意自己项链上串着的戒指,刚想开口解释,就听苏麟轻声说:“我是已经被标记过的omega了,没有办法和其他alpha在一起的。即便我还没有被标记,我们也……我们的身份、地位、财产、见识……都差得太远,这样的关系是不会有好结果的。”
厉骞心急火燎。
几乎就要开口把一切都如实相告。
但苏麟没有给他这个机会——瘦小苍白的人将是恐惧黑暗的孩子抱紧安抚用的小熊那样抱紧了怀中的牛皮日记本:“而且,离您太近,就难免要接近您的世界——贵族的世界。那样的话,说不定……说不定什么时候……”厉骞感觉到抵着自己手掌的后背难以抑制地瑟缩了一下,“说不定什么时候那个、那个魔鬼,就找到我了。”
宛如一桶来自极地的寒冰兜头而下。
厉骞瞬间冷得连骨髓都哆嗦。
在唇边排好队等着被叙述的真相随之烟消云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