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你翻山越岭(14)
梁真得了许可,声音还是轻轻地:“那我给你唱了啊,你听着听着就会睡着的。”
邵明音没有再说话,而是闭上了眼,侧脸也蹭了蹭枕头,那样子是打算睡了,梁真便连清嗓的两声都不敢咳出来,就怕邵明音听了眉头稍稍蹙起来,唱的时候他的音色也很单薄,是故意的,让人听着像数羊数断片了,状态刚好卡在即将入睡和入睡之前。
梁真哼着唱:
“我眼望着北方
弹琴把老歌唱
没有人看见我
我心里多悲伤”
他原本是很随意地坐着,一条腿贴地一条腿弓着,手臂也耷拉着放在膝盖上。唱着唱着,他慢慢把弓着的那条腿也放下了,手肘也只敢放在床沿上,这样床单不会有凹陷,闭着眼的邵明音未必能发现他的小动作。
“我坐在老地方
我抬头看天上
找不到北斗星
我只看见月亮”
他把下巴个搁在放在床沿的手背上,这样他离邵明音又更近了点,近到能细究眉骨的弧度,能数清月光下他的根根睫毛,能抓住眼皮非常细微的抖动。邵明音的鼻尖从这个角度就没有侧面挺翘的那么明显,但唇珠和人中的连接处有非常非常小的一点点阴影。
这是在月光下,他把月光下的邵明音看的清清楚楚,连那一点点阴影都没放过。
“我走过了村庄
我独自在路上
我走过了山岗
我说不出凄凉”
梁真突然有点不是滋味。他应该高兴的,值得高兴的事情也有很多,比如他终于突破了创作上的瓶颈,beat自己做,hook自己唱,等verse录好了,发歌指日可待。
他打算只发一首,也就是最先给邵明音听的,但那个beat不是他最满意的,那毕竟是采样别人的。他最满意的还是和邵明音一起演奏的那两个,采样后并没有做太多后期,而是基本保持原貌。但如果真要让他大改,梁真也舍不得,哪一帧里都有邵明音的手风琴声,哪一帧他都舍不得改。
而现在,邵明音就在自己眼跟前。
这么多天他现在离邵明音是最近的,邵明音也没推开,他应该高兴的。
“我走过了城市
我迷失了方向
我走过了生活
我没听见歌唱”
本来是想把人哄睡着的,结果梁真反而越唱越有点丧。可能高兴过头后都会有点伤感,有些负面的情绪和担忧也在梁真意识里冒泡。
比如那歌出来后反响很一般,应该不会没有反响,毕竟他也帮过不少人唱过hook,小有名气算不上,有点名气还是说得出口的,但要是到头来别人的评价也只是一句“hook不错”那也太尴尬了。
比如他赚不到钱,梁真的小目标是这一年至少把大四的学费挣到手,十几万呢,放在以前梁真请客吃顿饭都不止这个数,但现在前路漫漫,往后走是什么样也说不准,他确实有点发愁,那是他的deadline,是一个最后的期限,如果到那时候他还没什么成就,他便不得不向他爹妥协。
这是梁真最怕的一个比如,比如十年后二十年后,他接了他父亲的班,他成了自己最不愿成为的那类人。
比如他不唱了,就像歌词里说的,我走过了生活,我没听见歌唱,没人听见我歌唱。那些关于梦想和现实的落差终于还是击中了梁真,梁真有那么多优势和希望,梁真也还是会怕。
他的前十九年太顺风顺水,物质的富裕让他从未思忖这些,但如今他也面临着存款的骤减和没有收入,一切都是那么现实,使得他不知道往前走会是海阔天空,还是全盘皆输,灰溜溜地回到那条既定的别人给他的轨道。
但一切也没这么糟,也不能那么糟。他需要未雨绸缪,但不应该陷入到对未来的恐慌里,哪怕只有他一个人,哪怕没人听他唱……
“我听得见你唱。”
在梁真一曲之后的沉默里,邵明音说:“我听得见你唱。”
邵明音是说完后才蹭着枕头抬了抬头的,所以小半张脸依旧陷在枕头里。他说第一遍地时候有些含糊,听上去像梦里的呓语,所以他挣扎着睁开眼后对上梁真的视线,就又说了一遍,我听得见你唱。
他说完这话后就又重新闭上眼了,像是不希望梁真看出他的情绪,他把脸也埋得更深。梁真就还是下巴搁在手臂上的姿势,另一只手因为邵明音的这句话而控制不住地帮着把被角再捻一捻。
他告诉自己要把手收回来的,但他就算克制过,也还是将手慢慢地往上移,他就要碰到邵明音的头发了,手指头缩了缩,最终还是没摸上去。
他把手抽回来了,而不是打扰在入睡边缘毫无防备的邵明音,他鼻子还有点酸,但看着眼前的邵明音,看着看着就又笑了。
他想了那么多个“比如”,怎么也不想想,比如那个下雨天里,他没碰到邵明音会是怎么样。他下了决心如果没人听没人伫足,他就回去了,不唱了。这个不唱了是那一天不唱了还是以后都不唱了,他其实并不知道。
因为在这个“比如”发生之前,他就已经遇到邵明音了。
而现在,邵明音就在自己眼前。
梁真最喜欢的民谣歌手乐队是野孩子。主唱张佺和已经去世的小索都是兰州人,手风琴手张玮玮的家乡白银也就在兰州边上。世纪之初他们在北京创办了一家名叫“河”的酒吧,将他们从黄河沿岸采风来的民间“花儿”融入到现代音乐后带到了北京,原本以为演出会招来酒客,却没成想招来可全北京的文艺青年和民谣摇滚爱好者。如今人们追忆那个记忆里的河酒吧,会说河酒吧是当代民谣的发源地,是诗意的乌托邦。
这样的乌托邦也在石家庄,石家庄这个名字本身就很乌托邦——rockhometown,再直译一边就是摇滚故乡,这里走出了一个万能青年旅店乐队,万能青年旅店乐队又回到了这里。
梁真一直都在做trap风格的说唱,而trap风格诞生于美国的亚特兰大。后来一个贵州歌迷在重庆看了一场本土厂牌的现场后给出了极高的评价,说现场太炸,这里又是重庆,不如就叫“重特兰大”。而伴随着这个厂牌从地下到主流的走红,“重特兰大”也被用来形容于这种城市本身的魔幻。但一开始,“重特兰大”只是一个小小的录音室,一个说唱歌手们的聚集的乌托邦。
而现在,梁真的眼前是邵明音,梁真也在自己的乌托邦里。
他环顾四周,借着那月色看这个小公寓里的每一个角落。他在床上弹过吉他,他坐在地板上敲过手鼓,他在厨房门口清唱过,他在行军床上写过谱子哼过调子。
而邵明音呢,他在厨房里听他唱,在吃饭的折叠桌前听他唱,在阳台收着衣服听他唱,此时此刻在睡梦之际听他唱。他在这个小公寓里的每一时每一刻,当音乐响起,邵明音就在听他唱。
邵明音会听他唱。
从一开始,从《兰州,兰州》开始,就是邵明音在听他唱。
梁真非常小心翼翼地,最后往邵明音那边凑了凑,他没有发出声音,而只是动口型,先是张开,再紧闭,唇瓣分开后舌面贴着上颚,那三个字是“邵明音”。
明亮的明,音乐的音。
邵明音,梁真无声道,我会一直唱下去的。
只要你还在听,邵明音还在听,梁真就会一直唱下去。
他轻手轻脚地回到自己的那张小床,躺下后望着邵明音身影那一刻他知道自己为什么老爱往这里跑了,这个不足四十多平方的小公寓就是他的河酒吧,他的rockhometown,他的重特兰大。
这里有邵明音,这里就是梁真的乌托邦。
20
十二月中旬,温州又迎来了一波冷空气,气温没怎么降,倒是江浙一带冬天里特有的湿冷更加明显,每每遭受到此等魔法攻击后梁真要风度的绝不加秋裤,但心里早就委屈吧唧地怀念兰州的暖气。
也是这一天的凌晨,梁真将新歌上传到了网上。除了一起参与到制作中的几个朋友,梁真并没有告诉过其他人他要发新歌。因为和别的rapper合作过,梁真很早就注册过网易云的独立音乐人标签,但在那一天之前,他的名字一直都是出现在feat里,是唱hook的那一个。
而在梁真忙活到凌晨四点半,终于把歌成功上传后,在网易云搜索栏里输入“LiangZhen”,点击音乐人的主页,就会在music那一栏里看到一首新的《梁州词》。
出门在外,尤其是混underground,怎么能没个花名呢,什么aka再加点英文,多帅哦。梁真也不是没琢磨过,但一直没想出个合适的,就一直都用得真名的拼音。上传完后梁真倒头就睡了,是累的,一觉无梦睡到大中午才发现手机忘了充电,重新开机后梁真还是睡眼惺惺的,等微信短信微博网易云推送什么的都一股脑的往屏幕上冒,梁真眼睛都直了。
他先是打开了网易云,像个更连载的写手,梁真也会期待第二天一早收到满满的评论。但留言里的评论多到超乎了梁真的想象,从发歌到现在十个小时,《梁州词》的留言就有三百多条,被推到精选的是两个跟梁真关系不错的rapper,其中一个是西安的——
点进来前觉得梁真不够兄弟,发新歌都不说一声,听完以后只想说声兄弟牛逼,西北trap牛逼!
另一个rapper是温州本地人,梁真以前和他合作过,是个摄影师,叫犹太,犹太那条也很有意思——
兄弟,苟富贵,以后还可以找你唱hook吗?
梁真就抱着手机傻笑,谁不喜欢被人夸呢,微信也看了一圈后他又回来刷网易云的留言,看完一遍后他还意犹未尽的刷第二遍,还又多出了三十几条。梁真原本以为一千多条会很多,要看很久,但他浏览了两遍,连简简单单的一条“牛逼”都会逐字逐句,他也没花上一个小时,梁真就继续下拉刷新,评论的增加速度当然没有刚发布时那么高,但也已经够梁真澎湃了,这是个好兆头,继续保持这个质量和出歌的速度,他到时候可以做一张电子专辑放到可以收费的音乐APP上,等有了这么三五首歌,他就能有一些演出,不是做衬的帮唱hook,而是自己就站在livehouse舞台的正中间。
梁真又打开了微信,这次他点开了和邵明音的对话框。他们之间的交流停在三天前,他和邵明音说最近都忙着录歌不过来,邵明音就发了个【OK】的表情,之后谁也没找谁。而现在梁真的新歌反响不错,他第一个想告诉的人也是邵明音。
梁真不知道邵明音有没有听过,应该是没有的,他当然不指望邵明音也会在听了之后给他评价,他就是觉得这个点邵明音肯定是在派出所里,哪有空闲听歌。
梁真链接都复制过了,输入到聊天框里,老半天没发出去,最终还是删掉了。他想一首歌还不能证明什么,他要更多,要变成邵明音期望里的那样,出专辑有演出,赚到的钱能买这个买那个,梁真又是着急又是斗志昂扬,潜能都是这么被激发出来的。现在的那些小得意都先憋着,他要攒个大招给邵明音看,于是梁真随即联系了调音师和录音室,他手里还有好几个以前买过的也套过verse但是一直拖着没录的歌,他现在特别有感觉,刚好能大干一场。
可能是想“衣锦还乡”的渴望太强烈,之后的一个星期,梁真不是在学校上课就是跑录音室,每天录到凌晨两点半,回到绿城广场那套宋洲借他的公寓后躺下,第二天醒来手一摸见耳机还没摘,那就继续挂着听看昨天录得还有没有什么可以改进的,这样的高效率下梁真两个星期就又出了三首歌,他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这么感谢自己以前写过那么多歌词,虽然那时候没出过歌,但梁真长短不一的歌词写了有三本记事本,就是平时想到什么,不管是什么都先写上,有些只有两句,有些洋洋洒洒两大页还是双押韵,哪怕其中大部分并不成熟不能直接使用,但总有一些是梁真翻翻看,会发出“我操,我以前写过这么牛逼的东西我怎么没录啊”的感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