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饼先生(48)
陆鸣感冒还没好,依旧戴着那个口罩,遮挡了大半的脸,原本起了个大早想趁着安静找个地方写写摹本练练字什么的,韩老瞧见了,自己在一旁坐下非要指导人家,俩人谁也不让谁的,没两句就顶起来。
孙院长走近了点,就听到他们还在那小声吵吵。
韩老:“……不对,你得手腕抬起来,用什么笔都得讲究章法吧!”
陆鸣:“我临的是苏东坡的帖子,他本来就是晋唐古法,三指斜执笔,定点侧落才写的好,您让我抬起来干嘛?”
韩老争辩道:“你临宋本,就用宋法才对,老讲究古法做什么!双钩悬腕,无心散卓,这五指用笔才大气!”
陆鸣带着鼻音懒懒道:“我不。”
韩老被他一句话噎的够呛,他家里三个儿子没一个敢这么跟他说话的,他看了一眼这个美院的男学生,拿拐棍敲了两下地面问他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陆鸣戴着口罩低头还在写着,一边写一边道:“我老师的朋友,不过我也是头一回遇见您这样的,自己写的还没我好,非要指导我。”
韩老气的简直要蹦起来,红着脸道:“我写的哪里不好啦,你仔细看看我给你写的这个字,我这个示范做的……”他指头敲了敲纸面上,看到那个字确实有点问题,老脸一红,立刻道:“你的笔有问题,这算什么毛笔,笔尖都是硬的,这种破烂拿着能写出什么好字来?你快把它扔了,回头我给你找几支好的用,我们家多的是好笔!”
陆鸣:“……”
陆鸣觉得这话听起来莫名有点耳熟,而且这种语气也让他牙根开始痒痒起来。
☆、 第五十九章
大约是光从用笔手法无法争论出什么, 俩人又根据毛笔掐了一波。
韩老先生觉得毛笔就该悬腕, 大字才有气魄才漂亮, 陆鸣原本大字小字都可的一个人,硬生生被他吹大字吹出了逆反心理,今天就非站小字不可了。
一老一少在花园里僵持着, 谁也不让谁,各自引据典故。韩老特别推崇黄庭坚,一口一个黄鲁直的字如何潇洒挥毫, “有名的苏门四学士, 出苏轼门下,却能并称苏黄的, 至此一人了!那一手悬腕大字写的尤其漂亮,《山谷词》看过没有?笔法劲瘦, 大开大合,聚散收放自成风格……”
陆鸣道:“您自己也说了, 师从苏东坡。”
韩老:“……”
陆鸣慢悠悠接着写小字,脸都遮在口罩下只能看到那双半垂着的眼,话也说的慢:“一字之师, 也为师。”
韩老觉得现在年轻人真讨厌!
他说不过陆鸣, 转头又看向他手里握着的毛笔,愤愤道:“这是什么笔,我从来就没见过这么丑的!快扔了它,我送一盒上好紫毫给你!”
陆鸣道:“不用,这是我自己仿造的一支, 丑了点,但是用着顺手,不牢您费心了。”
韩老听着来了点兴趣,转了两圈,到底还是腆着脸问他道:“你仿的哪儿的笔啊?”
“唐笔,上回去日本的时候去参观,正仓院里收藏了这么一支唐笔,还很完整,我觉得挺有意思的就回来琢磨着造了一支。”陆鸣见他跟小孩儿似的不肯走,一直盯着自己手里,就大大方方地把笔拿给他看,“肯定还有哪儿不太合适,慢慢磨合吧,毕竟都是失传了的东西。”
韩老拿过来仔细瞧了一下,落进手里才觉得比普通的沉上许多,开口问道:“这里面有笔心吧?”
陆鸣点点头,淡声道:“笔心、笔柱,还有副毫和被毫,我还给它做了一支笔帽。”
韩老刚开始不服,但是东西落在自己手里又觉得这么一支唐笔还挺可爱的,跟现在的硬头书法毛笔有些像,很小的一支,精致极了,外加那支笔帽,扣上之后特别完整的一支笔。笔帽圆滚可爱,他拿着看了一会,都有点舍不得还回去了。
韩老看了那么一丁点的笔尖,道:“难怪你用三指捏它写小字,这个尺寸倒是也合适。”
陆鸣点点头,道:“笔不一样,用法自然也不一样。”
韩老这回是有点舍不得把笔还给人家了,游说道:“你这笔还有点意思,就是吧,你们学生现在还是要打基础,老想那些晋唐古法做什么,不如我送你一盒……不,两盒!我送你两盒好毛笔,你跟着你们老师先练习大字,这支唐笔你用还早,不如……”他老脸泛红,到底说不出抢小辈一支毛笔的话,就眼巴巴地看着眼前这个年轻学生,希望他能自己领会到。
陆鸣领会到了,但是也一点没让他,伸了手过去讨要自己的笔,语气依旧淡淡的:“您练好自己的大字就成了,我呢,大字写腻了,现在就喜欢写小的。这笔正合适,写出来有层次变化,还给我吧。”
韩老先生有点不好意思,还给他之后又嘟囔道:“有什么了不起,我回去造十支!”
陆鸣口罩下面的唇线抿了抿,挑眉看了他道:“我宿舍其实还有一支唐笔,但是您既然这么说了,我就不献丑了。”
韩老拄着拐棍僵在那:“……”
孙院长隔着老远听见他们最后这几句都笑的不行,一老一少的跟幼儿园小朋友一样老掐架,他走过去问道:“怎么,我听着你们已经熟悉了,是吗?”
韩老先生道:“熟,一早上熟的不能再熟了!你家这个小同学可真不得了,是你教出来的吧?”
孙院长点头道:“可不是,我亲生的学生啊!”他又转头问韩老,“下午还有活动,要去爬山,您就在附近转转吧,别去那么远的地方……”
韩老点点头,又指了跟前的学生道:“让小陆陪着我吧,这不他也感冒了,老弱病残组一队,刚好。”
陆鸣看着自己老师,见自己老师点头了,才开口道:“好。”
韩老有点心酸,觉得这个小同学不是为自己留下的。
孙院长却以为他们是真的熟悉,转念又想到陆鸣和韩乔聿是多年朋友,可能跟韩老这位长辈也是熟悉的,要不然怎么搭话搭的这么顺溜呢!因此他也没多说什么,难得陆鸣入了韩老的眼,让他们一老一少接着玩儿,就自己笑呵呵的去楼上画室了。
孙院长想的也没错,韩老先生虽然和陆鸣怼的厉害,但是又爱和他一起玩儿,没过半天就一口一个“小陆”的喊他了。
陆鸣在家照顾自己亲爹的时候,也跟现在差不多,都是老小孩,千万别太顺着,不然事儿特别多。陆鸣就客客气气的,话也不多说,反倒是韩老经常围着他问东问西,大约是瞧着他字不错,还主动提出要看看他的画。
陆鸣道:“画没带来,都是三尺多的山水太大了。”
韩老先生道:“楼上除了那两间小画室,还有间大的啊,别说三尺,再大也能摆开。”
陆鸣诚实道:“我没想到这次写生的条件这么好,以前的时候都是在山里,我就带个小本子,随便写点画点,回去再动笔画大幅的。”
韩老先生噎了一下,看眼前这个学生说的认真,难得有点心疼他:“下回还让你们院长带你过来,这算什么条件好的,泰山脚下还有更好的一家专门作画的场地,附近古玩店也多,我下次带你去那边转转啊。”他一连说了几个画室的名字,带了点得意道,“我跟那几家的老板都熟,等你有空,我带你去看看云海,保管你开眼界!”
陆鸣就是鲁市当地人,小时候春游都是爬泰山,对他说的也没什么太大的反应,只平淡的“哦”了一声。
韩老急的抓耳挠腮,也说不出来为什么,可能是眼前这个学生身上带着股傲气劲儿,又对什么都是淡淡的没什么太大反应,他就特别想让这小孩露出点惊讶的表情——如果是一边崇拜他,一边惊讶,那就更好了。
韩老这么想着,也不急着走,就看他在那临摹字帖。
陆鸣落笔写好最后一个字,吹了口气,让墨迹干的快一些,待干透了就收了起来。韩老愣在那,他之前遇到的那些人——别说年轻人了,就是有些成名已久的大书法家大画家,也总是要写完先捧来让他瞧瞧,点评一下的啊!怎么眼前这个年轻人让他多看一眼的意思都没有?!
陆鸣还真没有这个想法,他来这主要是放松心情,顺便静心写字的,韩老在这,他写,不在这看着,他也照写自己的不误,没有半点因为他改变自己的意思。
中午吃饭的时候,陆鸣没跟大家一起吃,山庄接待人员说有人送了东西过来让陆鸣去签收,陆鸣匆匆去了,拿到了一个箱子,里面的东西倒是不沉,抱着回去打开一看,是两件浴袍。两件深蓝色偏灰的宽袖系腰浴袍,一大一小,都是男款的。陆鸣比划了一下,略小的那件他穿着合适,大的那件也不知道干嘛的,翻看了一下送来的人留言,上面除了他的名字,多余的没写一个字。
陆鸣记得住的山庄附近好像是有个疗养用的温泉,但是他也没兴趣去泡,只当是孙院长给他们这些老师们发的浴袍,随手搁在了一边。
他错过了吃饭时间,也懒得出去一趟了,打电话让送了一碗汤面过来,简单吃过就算了。
中午小憩,等到下午的时候,韩老又跑来找陆鸣一起下棋。
酒店里没有象棋,陆鸣自己带了一副橡木的,陪着韩老玩了几把。
陆鸣赢的太快,韩老都还没反应过来,还在那举着棋子呢,就被将了军。
韩老眨眨眼,试探着要伸手去拿之前落下的马,“那什么,我刚才不小心放错了,不小心的……”
陆鸣淡淡道:“落棋不悔真君子。”
韩老悻悻收回手,没过一会又输了一局,老头气的攥着棋子质问他:“你为什么不让着我!”
陆鸣戴着口罩道:“我在家跟我爸也这么下。”言下之意,我连我爸都不让,干嘛还让着您?
韩老一连输了四五局,终于憋不住了,问他:“小陆啊你火气这么大,是不是年轻人感情上出什么问题了,女朋友的事吧?”
陆鸣:“……”
韩老觉得自己扳回一城,拍了拍他肩膀,宽慰道:“没事,我也是过来人,趁着年轻多尝试一下,不要太早定下来,世间这么大,白来这么一趟多亏啊!”又问他道:“是不是对象不听话?”
陆鸣想了下,道:“是。”
韩老立刻道:“男人吗,就应该硬气一点,我跟你说,不行就分!”
“哪儿有您这样的,上来就劝分不劝和的?”陆鸣也不乐意了,落了一枚棋子跳马吃了他一个炮,“我们俩好几年感情呢,就一点小矛盾……”
韩老笑道:“瞧瞧,我说一句你就舍不得了吧?舍不得干吗走啊,好好回去跟人家姑娘说说,哄着点。”
陆鸣懒散道:“看他表现吧。”
韩老点头跟着道:“对,爷们就应该这样!我跟你说啊小陆,媳妇千万不能惯着,你看我就是,结婚的时候没立好规矩,一辈子都翻不了身啊!你这谈朋友也是一样,要是做错了事,晾上两天让她反省一下也好!”
陆鸣沉默一下,道:“也不是他一个人的问题,我再想想吧。”
韩老意犹未尽,难得找到点能提点陆鸣的事情,还想多聊上两句,分享一点人生心得。陆鸣却不想再多聊了,他看了一眼时间,下午四点是他要练习字画的时间,就收拾了棋盘说要去楼上画室,韩老自然也是跟着一起,顺便搭把手帮着他拿了装象棋的小木箱子过来,韩老瞥了一眼,也没当回事儿,但是很快又抬头再次盯住了这个小木箱子上雕刻的落款小字——鸿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