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你”——不是“王久武”,也不是“595”,而是“你”,那个连本人都快忘却的“你”。
褐眼的青年咧了咧嘴,想继续保持微笑,表情却有些难看扭曲:
“贯检,我何尝不想与您坦诚相对?但我更不想给您留下不好的印象。”
身旁的人似是不知如何回应,沉默不语。
听不到答复的青年深重地呼吸,从手指间隙不停查看腕上的电子表,拼尽全部气力般强迫自己抚平翻涌的情绪。不知经过多久,他终于鼓足了勇气,仰起脸望了回去:
“对您来说,我就是王久武,不是吗?就当‘王久武’即是真正的我吧,可以吗?”
不可以吗?
这双褐色的眼瞳映着阳光,一如平时;只是这一次,其上蒙着一层挥散不去的雾气。
“……是我冒犯了,突然对你提出这么过分的要求。”
眼底掠过一抹颜色深郁,听到青年如此回复之后,检察官果然不再多作询问。全部关切化成了一个带有自嘲意味的苦笑,将自己的目光从青年脸上移开,俊美的男人弯了弯唇角:
“抱歉,你我之间的交情,确实未到能谈这种事的地步。”
这句话击中了王久武,可他无法反驳。
他只能看着检察官调整坐姿,回到原先的位置,重又恢复了两人之间的距离。清甜的檀香味从贯山屏衣上飘下,此时却像来自遥不可及的地方。
“每个人都有不想被别人知道的过去,这很正常,王顾问,你不必为此事挂心。我也理解你假名示人的选择,更换名字确实是隐藏过去的高效手段,简单有力。”
算是对王久武的一句宽抚,检察官说着望向前方,喃喃自语:
“每个人都有不想被别人知道的过去——就像‘贯山屏’,也不是我本来的名字。”
王久武一愣。
虽说早在看到残缺不全的履历资料时,他就已经怀疑“贯山屏”是个假名,但听到检察官亲口承认,这股冲击还是让王久武一时失语。
如果说“王久武”是个精心描画的面具,用以遮掩乖戾本性来取悦他人;那“贯山屏”的诞生是出于什么目的,又是何种面目隐藏于名字之后?
一瞬之间,无数晦暗的猜测涌进了王久武的脑海。望着身旁男人如玉的侧颜,恍惚间他似乎看到,有一只玄色的狐狸附上这副精致皮囊,狞笑森森,露出獠牙尖利。
青年很快收回目光,不愿接着向下想去。
他正犹豫该如何打破四周僵滞的气氛,那边贯山屏却先他一步封闭了自我,没给对方出言释冰的机会。重归工作状态的检察官神情疏远淡漠,不再系心自己与青年的私事,开口提议:
“我们继续吧,王顾问。”
王久武心下一痛,但也只能回一个“好”字。
检察官便将报告往后翻了几页。
他手下忽地一顿。
报告中赫然是孙雅薇尸体的照片。
检察官一声长叹。
无关情爱,这声叹息只有深重惋惜。虽说对贯山屏而言,孙雅薇的纠缠不休无异于一种痛苦折磨;然而终归相识一场,他不忍见这样年轻的生命猝然而逝。
一旁王久武对此看在眼里,一种犹疑的情绪,逐渐替代了充塞头脑的阴暗揣度:
若是那个以操弄他人为乐的江河清,怎么会对别的生命有敬畏与珍爱之心?
一定还有别的情况,青年对自己说道。
他默默地看着贯山屏,一直到这人调整好状态,重新恢复工作时的理性镇静。
检察官翻到拍摄女郎背部的特写照片:
“孙雅薇的死亡,有一点我觉得不对劲。关法医在报告里写着,文身并非是死后所文,而是生前就已文刺完毕。王顾问,你看,图案边缘没有红肿,应该不是刚文身不久即遭杀害。”
他指着女郎的文身,“从常理判断,孙雅薇一定对此次文身知情;尽管背部是视野盲区,她也应该能知道自己文了什么图案。综上所述,我怀疑沉海秘社的人与孙雅薇早有接触,而且博得了一定信任,得以为她刺上文身。孙雅薇的遇害,恐怕与陆、李两案性质不同,另有隐情。”
贯山屏接着想到了文身的含义。与之前的赞美诗主题不同,孙雅薇背上的文身引出了一个新的概念,“伴娘”。结合她彼时身着的伴娘礼服,以及腹中被填塞的大量首饰,他猜测孙雅薇是作为“伴娘”,成了沉海秘社的某种“祭品”。
“莫非是一种仪式,一种关于‘伴娘’的仪式?”
“什么?”
突如其来这么一句,王久武一怔,不晓得检察官究竟是什么意思。但此时说话的人已陷入思索之中,无暇和他解释自己的思路。副驾的青年因此困惑地挠了挠鼻尖,无奈一笑,索性也给出一个结论:
“根据脱皮和结痂的程度,这个文身应该正处于文后三至五天内的状态。”
贯山屏回神,“你能看出文身状态与时间?会知道这种细节,莫非你文过身?”
“是的。”
敏锐多疑如检察官,忍不住追问,“你既然当过兵,怎么会有文身?”
“您为何知道我服过兵役,是郑队告诉您的?”一抹不快从青年脸上闪过,“是加入昼光基金会后文的。”
“原来如此。不过在我印象中,没见你露出文身。”
上下打量了青年一番,贯山屏确信文身不在这人四肢的位置。他还想查看王久武耳后,可惜角度受限,只得作罢。
“想不到您对我的文身这么好奇。”
“文身可以反映一个人的某些特质,包括信仰。”
“那就要让您失望了,”基金会顾问笑了笑,“我文的是基金会徽标,‘那个时候’辨明身份所用。”
“那个时候”是哪个时候,他没有明说,但贯山屏能猜到一二。需要靠文身辨明身份的“那个时候”,想必就是衣物尽失、容貌尽毁的时候。也难怪文身不在四肢和耳后,毕竟“那个时候”尸体是否完整都是两说,而这些零散器官,恐怕未必还连在躯干。
检察官其实很想追问一句,“昼光基金会的工作怎至于如此凶险,你们究竟都在做什么?”
但他没有打岔,听王久武继续说道:
“至于文身的位置,平时为了避免暴露身份,自然也不会选在容易显露的部位。”
“胸口?”贯山屏下意识猜道。
“不是。”
“后腰?”
“不是,后腰的位置不方便确认文身状态。”
“那在腹部?”
没再继续这种无聊的猜谜游戏,王久武直接公布了答案:
“我的是在这儿。”
一只手解松腰带,褐眼的青年向下拉低裤腰,露出了自己这处不会轻易示人的文身。平坦小腹之上,深灰色的基金会徽标被刺进小麦色的皮肤,两侧的装饰花纹铺展于流畅肌理,既像张开的双手,又像振翅的羽翼。
贯山屏的神色起了一丝变化。
王久武有注意到,那道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原本规矩地顺着文身的花纹移动,此刻却开始沿着肌肉线条,四下逡巡。
——可以理解,任谁都会这么做。
虽然从不夸耀张扬自己的身材,但青年其实对自己实打实锻炼出来的身体相当满意;轮廓鲜明,宽肩细腰,每处肌肉都是最佳状态,强健而丰盈。于是,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或许是雄性本能的力量炫耀,也或许是单纯想遂检察官心意,亦或许是潜意识中示威于常坐副驾的那个男人——青年的另一只手撩高了自己的上衣,露出更多精悍结实的躯体。
由此一些疤痕跟着暴露出来,隐显狰狞。
检察官盯着这些疤痕。这些疤痕,这些暴力残留的痕迹,刀伤、烧伤、鞭伤……每道疤痕单是论起来源,便足以触目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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