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清元在围棋上造诣已经达到了绝大多数人都达不到的某种高度。至于象棋,他没有自信。
虽然很多人对下棋的选手存在这种误解,但就像某个专项的运动员无法跨专业精通另一个项目一样,姜清元在象棋上只是半桶水的水平。
他也委婉谦慎地跟老先生说明过这个问题。
渠老师看也不看他,充耳不闻地拍板:“就下象棋。”
他面前的老先生头发花白,脸型瘦削,眼窝微陷,蓄一撮短硬的山羊胡,看人的眼神严酷而锐利,还能看出当年教学生时心狠手辣的作风。
姜清元在克己复礼这件事上已经是年轻人中的佼佼者,但在这位泰斗面前他只能说还只是个小学生。
在他面前的这位就是严师中的严师了。
一个小古板和一个老古板,当这样的两人同坐下来在一张桌上下棋的时候,周围空气仿佛都是静止流动的。
亭子里所有的声音仅仅只是附近溪流的潺潺,几声幽远鸟鸣,和两人落子时清脆的啪嗒声。
对坐亭中的两人仿佛是坐在一池静水之中,没有丝毫多余的动作和心思,空气沉静。
姜清元下棋时是可以专心到进入浑然忘我的境界里的。
意识像是剥离了身体,他的人只剩下本能的反应在动作。
从第三视角看姜棋手下棋时的仪态又是一种特殊的视觉享受。
黑发青年姿态雅正,上身笔挺,双膝并拢。思考时双手会放在膝盖上,片刻后抬起一只手,执子,再落子。
从头到尾他冷淡如霜的侧脸都没有丝毫变化。
在这样心凝形释的姜棋手旁边的座位上,下一秒忽然大摇大摆地坐下来一个黑色的身影。
来人戴一顶黑色鸭舌帽,个高健壮,一下子挡住了亭子外的光线。十分不知轻重地打破了这片宁静。
很显然,来人要么是个不识好歹的,要么就是个真不怕死的,如此肆无忌惮、大大方方地插进了专注对弈两人的中间。
姜清元专心致志的结界就这么被打破了。
可以想见,当他带些冷意地转过脸去、黑色帽檐之下却露出金十八撑着下巴对他微笑的那张脸时,姜清元当时整个人有多诧异。
他为什么会在这?
说真的,姜清元这一刻甚至都没有什么实感。
外面守着的他的同行(保镖)没有拦住他吗??
况且现在这里又不止他一个人。姜清元人都僵硬了,他谨慎地转过头,去试探性地看对面渠老爷子的表情。
果不其然。
这尊威严赫赫的老头子浑身散发出的气场逐渐变得恐怖。
一双年迈却锐利的鹰眼正死死地盯住这个毫无礼数的不速之客。
金哥肯定不知道此时坐在对面的老人的身份。他只当自己是在跟一个普通的爷爷下棋。
和这两人端正庄重地坐在棋桌前的姿态不同,这点空间显然不够金十八一个九尺大汉施展的,他豪迈地岔开腿坐,和桌边另外的两个正襟危坐的人显得格格不入。
人高马大的金十八
金十八单手撑着下巴,用眼角看老头。
金十八:“你瞅啥?”
姜清元倒吸冷气。
老爷子混浊却凌厉的眼睛与这位不速之客对视上。他对面也是个巍然不动的主儿,现在还能稳稳当当地坐在那里。
渠南乔坐在那里就是威严本身。他一眼就看出来了。
这人行为举止傲慢无礼,毫无规矩,乍看之下像哪来的小混混砸场子。
但这小子还真就不是凡人。
他看这双眼睛就能看得出来。像街边野狗般茹毛饮血的生命力。
渠南乔缓缓闭眼,别过头,仿佛多看这人一秒都能脏了自己眼睛。他厉声对这人斥道:“流里流气,不成体统!”
坐在两人中间的姜清元紧张起来。
他这辈子认识的最古板守旧的老顽固和最放浪不羁的社会大哥,两个水火不容的极端就在这张桌子上相遇了。
他们谁也不会看得惯对方的。姜清元刚想开口说些什么。
“我说是谁刚刚在说话呢,一股子泥巴味儿。”金十八笑道。
来了。姜清元就知道,金哥一定会狠狠嘲讽渠老师是老古董的。
没想到嚣张的金十八下一句直接是:“原来是个半截入土的老头啊。”
姜清元觉得自己需要呼吸机。
他人麻了。
渠老师立眉瞪眼,不怒自威:“你!好大的胆子。”
金十八上下瞥他:“你好大的老灯。”
“渠老师。”觉得不能放任局势这样糟糕下去,姜清元顶着压力站出来,说了一句:“他是来找我的。”
于是那种凌厉沉重的视线一下子转移到了姜清元身上。
姜清元感觉肩膀一下就沉重了。
“找你的?”
每个字都加了重若千钧的音,老爷子都要怀疑是自己老糊涂了。他甚至又问了一遍:“你朋友?!”
看得出来,金十八没把他气够呛,但是姜清元做到了。
看看,看看他前面这两个人。
一个是温文尔雅,文质彬彬的青年,是打小骨子里就被围棋滋养出来一股清正之气,是无论如何也模仿和假装不出来的,真正的君子。
此时面对他的责问,带些惭愧地低下头。
而另一个是粗鲁无礼,坐没坐相的金十八,这人竟然已经等得有些不耐烦了。他还敢不耐烦了?!
渠老先生什么也没有说,但他黑沉沉的表情已经让一切都尽在不言中。
姜清元已经有点如坐针毡。
他的眼神从严重的质疑到不愿再看的,姜清元怎么会有这种朋友。
良久,渠老先生挥了挥手。
“走吧。今天棋也下够了。”
姜清元看了一眼金十八。又见渠老果真看也不再看他们一眼,他站起来,微微躬身跟老先生告别:“抱歉渠老师。我们今天先走了,改天再来陪您下棋。”
老先生兀自看着面前的残局,头也不抬,像没听见他说话。
姜清元只好离开了。临走之前还有些不安地最后看了一眼渠老师一眼。
插着裤袋的金十八在后面跟上他,脚步轻快愉悦。
两个年轻人离开了这座幽静的小亭子。
走了一个孽障之后,周围重新归于宁静。片刻之后,渠南乔背后不知从哪走出来一个穿西装的年轻人,低眉垂眼地开始替老人收拾桌上残局。
渠南乔捏着眉心忍了又忍,最后还是一拍桌子爆发了。
他发怒道:“金十八又在发什么疯?老子下个棋都不能安生!”
年轻人抬头询问:“老师?”
渠南乔还在大怒:“他这人能不能干成一件好事!?”
年轻人便笑笑:“他不是才跟您买了东西吗?”
老人是艺术家,本身也是个收藏大家。家中多的是世面罕见的藏品。
这事不提还好,老爷子一下又震怒道:“那是那个土匪从我这强买的!我还不想卖呢!”
虽然他这么说了,但其实本质上是以物易物的交易,那小子确实给出了渠南乔无法拒绝的条件。
年轻人笑笑不语,妥帖地接着上前帮老爷子收拾桌上残局。
老头还沉着脸,在那生闷气。他瞪着眼睛看那盘正在被收起来的残局。
“你妈的,象棋也下这么好。”
要是想输棋的话那他一早就下围棋好了!他跟姜清元下什么象棋!
没想到姜清元性直,一点没看出来老人的心思。
但渠南乔想了想还是非常气不过。亭子里回荡着他气愤的质问:
“小姜怎么就跟那种家伙混在一块了!!!”
这一片是万御豪庭的芷院A区。渠老先生居住的院落就在不远处,他们刚才就是从那附近出来的。
姜清元离开刚才那个观景凉亭,再沿着小路往外走出一段后,顺便接走了被工作人员牵着在草坪上玩的小白。
刚才和渠老在亭子里下棋,姜清元担心它待不住,把它托给了小区的管家代为照料。
结果没想到,来了个比小白更让人费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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