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怎么想:“月亮是胆小的巨型镜子。”
我解释道,“因为我好像每到晚上都会觉得自己特愚蠢,特丑陋,特一无是处。”
棠翎只是说:“我觉得你昨晚没这么想。”
我红了脸,诡辩道:“……昨晚下雨,没月亮。”
他的窗台上摆着一个小小的地球仪,一有风吹过来就显出来几分孱弱得摇摇欲坠。我说烂话上了瘾:“地球是个永远清理不干净的垃圾场。”
然后棠翎侧身过来看我,嘴角没有笑意,眼睛却弯成新月样,他说:“所有人都是垃圾。”
不知道这究竟是反问句还是陈述句,他的语气总是晦暗不明。
眼神不自在地飞了飞,我又说:“你,你不一样。”
“都一样。”
“不一样!”我说,“你是有回收价值的漂亮乐色。”
棠翎没有说话,大概是厌倦了这段神经质的幼稚园造句对白。
最后我们两个只是躺着,活像结婚二十年没了性生活的夫妻。
“你不用上学?”他问。
“你不用上学?”我问。
“没学上了。”我先回答。
“嗯,我也是。”然后他回答。
他带着几分考究似的盯着我,“你本来是来白玛上学?”
“少林寺。”我说,“三个月前吃肉被开了。现在是俗家弟子。”
鼓起勇气,我顶着被子耸到了他的胸前,伸手抵住了他唇角上扬的弧度,不让那笑回落。
“多笑笑,好看。”
他扬起眉,手指逗弄似的刮了刮我的脖子,“管得真多,小沙弥。”
联系了一下他之前和陈无眠的对话,我觉得棠翎的爱情故事可能还不是一般的崎岖,才会让他偶尔透露出那种青春伤痛文学中坚持不堕胎要把孩子生下来的女主角气质。
我抬手想把被子拉下去,棠翎却以为我又要作乱,大手一下扼了我的腕。
像是发现什么,他又轻轻地抚了抚我的掌心,然后单独把我左手除拇指以外的四指拨了出来,像个捉住了昆虫的小孩似的说了句:“有茧。”
“打拳怎么会没有茧!”
“你们少林拳法只用左手出招?”
“天下之大何其不有。”
棠翎笑了一下,没再看我,半晌才说:“你还挺有意思的。”
我脑袋变得有点晕晕的:“我特别有意思的。”
闻到他发端短暂萦绕的薄荷味道,我突然很难过。昨天我站出来只是以为总归就一个晚上,试试也就试试,成不成功其实没太大关系。现在却才发现那其实并不全是被荷尔蒙操控的举动,也没想过原来这么上头。如果早知道是现在这样我一定不会迈出那一步,至少我不会醒了还跑来找他。因为我清楚地了解到以后什么也不会再有。
他甚至不知道我叫什么名字。
“哭什么?”
我听见他低哑开口。
我没反应过来,转眼间才发觉到自己脸颊上已经是湿漉漉的一片。
扣住了我的手腕,他撑在了我的身上,多情却又淡漠的眼神在我狼狈的脸上逡巡,似乎是想寻出什么伤心的根源来。
“小沙弥,别哭了。”
我边哭边说:“我不是小沙弥……”
来到白玛的第三个月,这是我第一次哭。
其实我好怕,我怕我真的和一个彻头彻尾的陌生人发生了什么,从此要被迫体验什么叫做好景不长。我也觉得自己懦弱,快要记不清自己当初是为了什么才来到白玛,那一件我本该在刚刚抵达时就该完成的事。
我想起暗影般的长轿车,想起破碎的道路拦,想起折断的巴洛克弓,女人的哭叫和男人的怨叹。棠翎的怀抱比他这个人来得要温暖很多,我会想要是棠翎是我哥就好了,是叔叔,甚至爸爸,至少有血缘拉成纽带把人和人彻底捆在一起。从小我什么也没有,我想如果他从小也什么都没有的话那就再好不过,我们就可以始终这样长拥,因为我们只有彼此。
趴在他的肩窝,我哭了很久,有时近乎嚎啕,泪水成了台风季无限失控的潮。
我觉得我快要断气了,他似乎有点手忙脚乱,还问我喝不喝水。
趁着他转身去厨房倒水,我最后透过模糊的泪窗努力望了他一眼,没有留下任何的话,然后我像个疯子一样撒腿跑出了他的家。
第4章
咬着太妃糖味棒棒糖,我摆出了棠翎隐怒时的表情,尽了全力可能就还原了八十分之一吧。
对着玻璃门里的自己,我出声问昏昏欲睡的老徐:“我酷吗?”
“酷,酷毙了。”老徐不耐烦地回答,“天天叼根棍儿和个混混一样。”
瞧见玻璃门映出自己的得意笑脸,我意识到破了功,于是又立马把脸拉成了苦瓜。
我游手好闲地坐在书架下面,望向正在整理书籍的老徐:“老徐,你在白玛见没见过一男的,又高又帅,头发是金色的。”
为了提供更多信息,我又说:“我听……张勇说,他好像叫棠翎。”
老徐从梯子上狐疑地瞥了我一眼,然后转过去继续理书,半晌才开口:“他啊。”
我嗯嗯地点头。
“看见他的时候躲远点。”老徐说,“他来白玛快一年了,一直在三林中学旁边那个画室教画画。后来我听岛上有人说那个小伙子好像以前坐过牢。”
“因为……什么?”
“杀人。”
我听见自己说:“‘有人’是谁?这种事也可以在别人背后乱嚼舌根?”
大概是没有想过我会这么说,老徐只是叹了口气:“真理,你得用辩证的思维去认识这个问题……”
我打断他,指向店门的中年女人:“哦,那不是你老情人吗?”
一边是老徐火急火燎的澄清,我没有仔细去听,只是嚼碎了球形的糖,不再说话。
“结账,服务员。”
服你个马尾巴香蕉皮。我接过书扫条形码,又用着棠翎的表情瞪了那人一眼。
“徐哥,你这伙计……有点凶煞啊。”
“玫瑰有刺香水有毒。”我说。
老徐无奈地叹了口气,然后和那个女人一同走出了书店,似乎是同窗叙旧,我想他们说不定是一个历史系出来的。
“结账。”又有声音响起,“服务员。”
“烦不烦啊说了不是服务员不是服务……”
抬眼的瞬间我的“员”字成了一湾仓皇的空气。
他今天穿了件有着许多钢链的皮夹克,里面是高领白毛衣。警告我的出神,于是他又挑眉用嶙峋的指节敲了敲我的收银机。
我感觉我抖得像筛糠,颤巍巍地接过他手里的书,一看封面:别让“神经病”把你逼疯了!
“三十五。”我没抬头,死死地盯着显示器。
“哭什么?”他竟然还在问。
我的嘴巴绷成了个蚌。
“因为我?”
“不是!”我急忙说,“不是。”
他拧着的眉头有些山雨欲来的意味,我觉得棠翎离生气又只差了临门一脚,于是赶忙开口:“……我想起我哥了。你长得好像我失散多年的哥哥。对着认识不久的人哭好丢脸……所以我才跑的。”
棠翎将信将疑地问:“亲哥?”
当然我不能点下这个头,不然他一定觉得我妈在外面偷人了,怎么亲兄弟还能长得一点也不像:“表哥。”
我继续蹬鼻子上脸:“棠翎表哥,你怎么找到我的?”
“画室订了书,我来拿。”棠翎敛了敛眼神,“刚好看见你对着门做鬼脸。”
我干笑:“世界好小,哈哈。”
贰玖画室。我想起来了,老徐今早还特意嘱咐过我。我弯身一顿翻箱倒柜,却望着那四大捆东西犯了难:“这一个人怎么搬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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