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许久,直到沈馥发觉自己的额发都被夜露濡湿的时候,他终于下定了决心,一咬牙,转身循着哨声,朝杨翎所在的方位去。
守卫虽然森严,但好歹两人都没有受伤。
杨翎见沈馥脸色沉郁,也没有多问,两人结伴在城外找了个地方躲着。眼见着旭日将升,沈馥长吁一口气,总算将心头的郁结散去一些,理了理刚才听到的内容,拣着重要的转述给杨翎。
杨翎心里记挂着秦雁,一听就说:“大少提到的心腹旧将应该就是他,料想他应该没有性命之忧,在醴陵隐居养伤也是好的。”
沈馥点点头,心里还是记挂着陆既明。
见他仍不开怀,杨翎也知道他心底里在想什么,出言安慰道:“大少的话也不是全无道理,郑肇若要翻脸,也要忌惮着些,毕竟陆家在醴陵经营多年......”
沈馥也明白道理,但这完全就是个死胡同。若要郑肇忌惮,郑肇就很难真正放下心来让陆既明脱离控制,若让郑肇完全放心,那陆既明岂不是成了任人鱼肉的光杆司令?那又如何保证能让这个 “一年之期” 的君子协定生效?这一年里,一定是时常要周旋,像今夜这样的机锋,还不知道要打多少回。
想来想去,沈馥觉得肠子都快扭成麻花了,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最后还是杨翎一锤定音:“大少不是没有决断的人,咱们好好的,便解了他最大的后顾之忧。”
黎明将至,大雁们也都醒了,纷纷扑棱着翅膀,到水边梳洗羽毛。他们也不好长久地躲在这里,回城里也不行,平州城里本就戒备森严,怎么好再折返回去。是走是留,马上就要决断了。
沈馥沉声说道:“咱们回去吧。”
趁夜里的一场骚动还未闹大,他们赶了最早的一班火车回去。直到火车行了大半日,沈馥才好像如梦初醒,喃喃自语:“早知道该卷一罐烟捎给他,也不用这样可怜巴巴地省着......”
沈令仪几乎是日日都去火车站看一遍,就怕他们有什么危险回不来。
见她眼下发青,显然是两三日没睡好了,沈馥简直都抬不起头来。沈令仪并未说什么,看了他们两人,见他们都毫发无伤,松了口气,领着他们回家吃饭去。
小阿也在家里等着,一见他们就眼巴巴的。沈馥还愣着神,看着小阿殷切的眼神,一时都没转过弯来,还是杨翎明白,缓着话音和他说道:“秦雁应该没有大碍,大少将他送回醴陵养伤了,那里是咱们的老地盘了,不会有事的。”
小阿先是拍着心口念叨着 “幸好幸好”,慢慢地才觉得怅然若失起来。
两人非亲非故的,不过是因着阴差阳错才相处了一段时间,说到底也不是亲兄弟,连朋友都不算是呢,以后也不知道还有没有相见之日了。
仿佛是追着赶着似的,陆既明的第二封信跟着后脚便到。
沈馥急切地拆开,差点把信封都给拆破了。展开信纸,只见上头字迹潦草,信的角落还有两点墨团,显见是匆匆写成的,生怕迟了一刻似的。
“阿馥,相见有期,不急在一时。请务必务必待在南边,时时通信——”
信写到这里,沈馥都能想到陆既明是如何着急,生怕这封信到了不了自己手上。信不长,后面还有一小截。大概是陆既明也怕太过着急了反而让人担心,后半截将语气缓下来,落笔也有了斟酌,不像前面,笔画勾连,七牵八挂的。
“你与姐姐好好经营,大可做些小生意,攒点钱,等我去投奔。”
沈馥差点笑出声来,将信纸叠好才发现信封里还有东西。沈馥将信封倒过来,里头掉出一根灰色的翎毛,大约是大雁飞过时落下在院子里的。
送信来的人留下口信,若要回信,便寄放在火车站外大榕树下的报纸摊上,他十日来取一次。沈馥还想着要捎带东西,送信人却只是说不能,大约是不好夹带,沈馥也只好作罢,在自家小院子里踱步了老半天,想来想去,摘下了院子里一朵小花,夹在回信里寄去。
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一来一回两封信便安了沈馥的心,既然陆既明发话让他好好攒钱,那他就全心全意地帮着沈令仪将成衣铺子弄起来。
他们姐弟俩向来是合作无间的,两人都眼明心亮,赌场里联手出过千,交际场上合伙迷倒过多少男女老少,做个小生意自然是不在话下。再加上,姐弟俩一人窈窕妩媚,一人风流俊郎,衣架子一般,穿上好衣裳,立在铺子里就是活招牌,何愁客人不上门?
小阿越大,越发是心细如发,简直就是算账的一把好手,还有杨翎,有手段有身手,不说话时沉着脸,立在要找茬闹事的人面前,就像个怒目金刚,谁也不敢找上门来找不痛快,生意做得红红火火的。
如此下来,有再多的相思之苦,也被这日以继夜的忙碌冲淡了。
十日一次的通信,稳住了沈馥的心。有时十日一封,有时十日两三封,信的内容随意,想起就写想起就写,写风写花,写吃写喝,陆既明虽困于小院,却一点都不见困闷,沈馥整整齐齐地将这些信叠好收在匣子里,为防南方多雨潮湿,还放了不少驱虫防潮的樟脑丸。
只是,马上又要到一年中秋了。
沈馥每次一看到挂在墙上的万年历就觉得心里一阵阵难受。去年的中秋,他还惦记着要给陆既明送生辰礼,给他过生辰,今年,两人却相隔千里。
无论如何,他也得去一趟平州。
他安分了这么半年,沈令仪也不再怕他冲动行事了,对他的平州之行点了头,再三叮嘱他要谨慎行事,不可冲动莽撞,有天大的事,也回来和家人商量。
杨翎也要跟着去的,只是他近几日得了伤风,说话瓮声瓮气的,别说出远门,出院门都脑袋发昏,平常体格强壮不生病的人,竟是病得来势汹汹。沈馥一开始只觉得奇怪,南边秋天来得迟,快中秋了也是热得人汗流浃背,怎么好端端的竟犯起伤风来。
到后来解了迷:沈令仪的房间在一楼,开窗就朝着院子,大半夜的,沈令仪在窗边亮着灯看书,杨翎就蹲院子里侍弄那一架子葡萄,也不知道有什么好弄的,不仅咬了一串蚊子包,还得了热伤风。
沈令仪替他请了中医,还熬药。
凭她这样的聪明人,又是见惯了风月场上眉高眼低的,哪里不懂,不过是揣着明白当糊涂。前面的二十多年,仅有的一些旖旎心思都寄托在了一截红头绳上,如今要把心敞开来也是不容易。
杨翎却也是个憋闷的性子,就是不说。
沈馥和小阿谁也不笨,心里也明白,但也不好越过正主去管这个事儿,也只有看着了。
临近中秋,沈馥正式出门了。
这一回北上,到处都透出不一样来。过去几十年,大战小战打个不停,北伐尘埃落定后的这半年多,倒是没有什么仗打了,纵有闹起来的,也不成气候,眼看着郑肇已经将大半河山拢入手里了。
沈馥不关心政治,一心只赶着要趁中秋前,赶到平州。
他一路紧赶慢赶,到了平州已经是中秋当日。他按捺不住心绪,下了火车便到城外去。落雁滩上秋意浓,上回来时大雁归来,如今大雁却又要陆续往南飞了。
沈馥脚程快,远远地就见到了小院的院墙。但他却停住了脚步,心不住地往下坠。
小院外面一个守卫也没有,空空落落的。他连忙提起一口气,跑过去,行云流水一般的动作翻上墙,一点儿都没停,骑在墙头上时却顿住了。
院墙内,一片萧疏,满地的落叶,看起来已经长久没人打扫。
沈馥跳下去,转入屋子里,里头也是空无一人,桌椅积了厚厚的灰,一抹就是一道痕。沈馥翻箱倒柜,一丝丝痕迹都没发现。他站在空荡荡的院子里,看着天上如圆盘似的满月,一时有些手足无措,不知道该去哪里。
冷月当空,沈馥愣是在院子里站了一夜。
天亮时,他才一抹脸,又急匆匆地回去。这些时日来,十日一次的信从未断过,笔迹也是陆既明的笔迹,要知道原委,只能去信问了。
沈馥风尘仆仆地赶,几天里几乎都没合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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