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括何起峰在内的大约数百名农民工,从前都经常承包荆棠父母公司的项目。小时候荆棠被父亲抱去工地里参观时,就曾经见过这个满面沧桑的人好几次。
后来因为拖欠工资的事情,这群农民工内部起了一些矛盾,意见并不同一。绝大部分人着急要钱,所以想策划一次讨要工资的行动来给荆棠的父母施加压力,这批人也是踩踏事故的当事人。而另一小部分人,则是像何起峰这样的老好人,他们当然也想讨回钱,但是态度相对温和一些,并不赞成闹上门去要钱的作为。
荆棠之前一直不敢见那批激进的工人,是因为害怕被骂被打,而不敢见何起峰等人,则是因为心中真的过意不去。
如果不是因为今天有人又是在人群中推他又是砸烂车玻璃,荆棠可能还是不愿意见何起峰。他有预感,做下今天这些事的人,和推他父母的人,或许就是同一个。
他自己的死活不重要,可是他真的很想知道是谁害他父母被那么多人践踏在脚下、活生生被踩死。
何起峰,或许会知道些什么。
荆棠还是有点不敢看何起峰的眼睛,有些不自在地抬起手,将帽檐向下拉了一点,而后才低声说:“……何叔,我今天来,是有事情想问你。”
何起峰说:“您问、您问。”
“你原先那些工友,现在是不是也在这个工地上啊?”荆棠问。
“是,基本都在的。”何起峰想了想,才道,“大概有四五个人,前两个月就回老家去了。”
回老家的人,并不在荆棠的怀疑对象之列。他继续问:“那……留在栎城的人里,有没有最近频繁请假或者旷工的啊?”
那个跟着他并动手动脚的人,一定是白天时没在工地上的人。
“这个我要想一想……”何起峰沉思片刻,才道,“频繁请假和旷工的倒是没有,但是有个人忽然辞职不干了。”
荆棠皱起眉,稍稍抬起脸来:“……为什么不干了?”
“他也没细说,就说有很重要的事要做。”何起峰道,“对了,他叫潘松。您是不是要找他,要不我把他手机号给您吧。”
“谢谢何叔。”荆棠存下了手机号,而后又道,“今天我就先走了。钱……近期我会想办法给你们的,对不起。”
既然已经得到了想要的信息,荆棠便不打算在这里多留。无论是锤子敲打墙面的响声,钻孔机打洞时发出的尖锐鸣叫,亦或是工人们吃午饭时的说小声,都在疯狂地拉扯着他的神经。
他实在没办法在这个地方多待一分钟。
然而才刚刚转过身,荆棠就被一只粗糙的手猛地抓住了胳膊。紧接着,有个身着破旧工装的女人在他身前猛地跪下了。
“荆少爷——”她用被毒辣的太阳烤得嘶哑的嗓子,哽咽地祈求着,“我家姑娘生了重病,我已经没钱给她治病了!求求您、求求您……”
女人的手劲很大,抓得荆棠一时无法抽身,而事实上,他也的确没力气去挣开她。
他最怕的事情,终究还是来了。
荆棠感到有些气闷,明明已经在努力呼吸了,可就是觉得喘不过气来。
而这还远不是结束。
那女人喊得很大声,那一声“荆少爷”也传到了正在吃饭的其他工人耳中。有不少工人听到之后,便匆匆地放下手中的盒饭,着急忙慌地向声音的源头跑去。
不知不觉间,人越来越多,僵立着的荆棠被层层叠叠的人群包围在了正中间。耳边霎时间涌来很多个声音,有人气得怒骂他躲着不出来见人很没种,有人像刚才那个女人一样哭着祈求他。
而他,光是去分辨这些带着不同情绪的声音,就已经快要耗费掉所有的精力。
动不了。
荆棠想逃,但是没有路让他逃。可是立在这里,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能说什么。保证吗?可是他们应该都已经听腻了他的保证,拿不出钱来,一切都是徒劳。
怎么办、怎么办。
好像开始耳鸣了,嘈杂的人声混杂在一起,在他耳边嗡嗡作响,让他渐渐地听不清了。眼前窜动的人头挡住了他的视线,他看不见前方,看不见路。
要不还是去死算了,他还是死掉比较好,至少还能让他亏欠着的那些人大呼一声痛快、死得好。
荆棠被困在人群中,有人见他木木呆呆的没有反应,便开始动手推他。
他被人推来搡去,可是毫无反抗,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连弹跳的能力都失去,只能任人拿捏。
此刻他的脑子里只在反反复复地闪现那三个字。
——去死吧。
第60章 泪尽
远处忽然传来警车鸣笛的声音,那尖锐的声响使荆棠短暂地清醒过来。
“有警察过来了!”
“哪个王八蛋报警了?何起峰是不是你!你怎么总他娘的跟我们作对!”
“……不是我啊。诶、荆少爷!”
荆棠还没完全反应过来,就被一只手从人群中强硬地拽了出去。
“言……”那双黑眸短暂地亮起一瞬,却又很快地黯淡下去,“是你啊。”
金慕淮握住荆棠的肩膀把人推进车里去:“不好意思啊,不是你等的人。”然后坐上驾驶座,飞快地驶离了这里。
荆棠把帽子取下来,缩了下脖子,靠在车窗上,问:“……是你报警的?”
“是。”金慕淮道,“我在展览中心附近看见你抛下熊佳音自己开车走了,所以就跟在了你后面。”
所以他才看到了刚才发生的一切,报了警,趁乱将荆棠从人群里带了出来。
荆棠别过眼去,小声咕哝道:“跟踪狂、变态……!”
“你不要恩将仇报好不好。”金慕淮笑了一声,“不夸我就算了,怎么还骂人呢。”
“你是不是没吃药?”他又问。
这话听起来像骂人一样,荆棠皱了下鼻子,还是老实地承认:“……只有今天没吃。”
金慕淮叹了一声:“要听医嘱。”
荆棠干巴巴地“哦”了一声。
“干嘛自己一个人跑过来。”金慕淮的心情显然也不是很好,语气比平常稳重很多,“明明才发生过那种事。”
“……因为本来就是我自己的事情,不想牵扯到别人了。”荆棠低声说,“而且他们其实也不是坏人。”
刚才那个抓着他胳膊下跪的女人,荆棠其实之前也见过。在踩踏事故的时候就是她打了120送奄奄一息的荆越和凌莲去了医院,在得知抢救无效之后,跌坐在手术室外的走廊上失声痛哭。
当时荆棠也站在手术室外,只是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
他知道这个女人之所以痛苦,并不是为了去世的荆越和凌莲,而是为了不知该去哪里讨要的工资。
金慕淮望向前方的道路,也望着自己映在挡风玻璃上的淡淡的影子,说:“人多复杂啊。”而“好”和“坏”这两个字,太简单。
荆棠轻轻“唔”了一声,闭上眼睛。
他很累了。
“在你看来,我是好人还是坏人呢?”金慕淮用余光去看荆棠轮廓姣好的侧脸。
荆棠依旧闭着眼睛,说:“你是讨厌的人。”
金慕淮哈哈笑了两声,然后才道:“不久之前你还说我是坏人呢。”
“对不起嘛。”荆棠瘪了下嘴,又问,“……你喜欢我哪里啊。”
金慕淮忽然陷入了沉默。
荆棠当他是在酝酿感情,还以为自己即将听到什么油里油气的深情告白,有点不自在地拨了两下头发。然后就见金慕淮双唇一张,蹦出一个字来——
“脸。”
“……喂!”
“不是说所谓一见钟情,其实就是见色起意么。”金慕淮趁着红灯亮起的空档,笑着回望荆棠,“我又不是什么很高尚的人,会对漂亮小男孩见色起意不是很正常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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