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夏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驼背缩脖,心虚怂怕地把人缩小,身子一动,一缕长度有些尴尬的头发就从耳朵后面溜了出来,晃到视野前。
杜夏下意识又要去捋头发,何筝的手也出现在他眼前,手指勾着一根黑发绳。
杜夏缓缓接过的同时抬眼,边抓头发绑成小辫边盯着何筝。何筝的发型和初见时没太大差别,他会随身带着头绳,肯定不是为了用在自己身上。
然后何筝就当什么事情都没发生,继续跟杜浪聊专业。杜夏不再插嘴,就静静地听,换乘另一班公交后空位置多了,杜浪和杜夏前后坐,杜浪就侧坐扭头,跟杜夏旁边的何筝聊。杜夏不想加入的,谁让杜浪三句不离工资和待遇,他实在是揪心。
“你别考虑的那么现实,”杜夏劝杜浪:“你应该选自己喜欢的专业,比如——”
杜浪等他“比如”后面的下文,杜夏一个可能性都吐不出来。这就很说明问题了,别说高考后填报志愿的时间点了,大多数人终其一生都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热爱什么,要为什么奋斗,甚至为之献出生命。
如果这些崇高的问题暂时没有答案,不如先现实点,学些谋生的技能手段。
但杜夏不这么认为。他还等着杜浪念完本科读硕士,再读博士呢,他已经不记得这是自己第几遍说相同的话了,“你别老想着钱的事,你只要想念,哥就一直供你念。”
杜夏每次说这种成全他人之美的话,眼里的疲惫都会一扫而光,变得亮晶晶的,好像自己的一部分寄托在杜浪身上。
杜浪深吸一口气,额角隐隐冒着青筋,又要发作,何筝在两人之间做和事佬,“现在聊这些也没用,还是要等成绩和分数线出来。”
杜浪转过身去,话题就此终结。杜夏望着弟弟那一截比自己更挺拔的后颈,杜浪明明能感受到他的注视,却从始至终没有回头。
冷漠得都有些刻意了。
公交车到站大卫村。三人先步行去村外的那栋公寓楼,把杜浪的书包和行李都放下,然后再折返回那块立了十多年的“油画第一村”大石头,进入大卫村的主街道。
此时天色已经暗下,放眼望去,主街道还开门的商铺全都亮起灯,店铺外有更高挑的路灯,连通其他小街道,灯杆和楼房一样越来越小,也越来越多,和夕阳染红的云霞连接成一体。
就是一个很普通的傍晚。
就是不知道落在画布上,还能否有如此鲜活的色彩。
杜夏晃了晃脑袋,撩开塑料帘子进入庄周梦夏工作室,庄毅罕见地坐在收银台里,见他来了,眼睛都亮了,忙不迭站起身迎过来,放下的手机里还有短视频播放的背景声。
杜夏侧身给庄毅让道,庄毅给他身后的杜浪一个熊抱,说这位准大学生的到来让店铺蓬荜生辉。楼上的画工闻声也下来了,庄毅便不再客套,拍胸脯道,“走!今晚上庄大哥给你好好庆祝一番!”
没有人觉得意外。庄毅有事没事都把请客吃饭挂在嘴边,又赶上杜浪高考,庄毅早几天就说好,要大家把这天晚上空出来。
他原本还想在市中心的大酒店订上一桌,杜夏死活不再预支生活费给他,杜浪也不想他破费,意思意思就行了,他才把地点放在了附近的一个露天排挡。
众人于是一起下班出门,步行到一条专门做夜间烧烤的排挡街上。走到后天色彻底黑了,他们坐在露天处并不会觉得昏暗,倒不是路灯的照明度给力,而是这条街上的每一户店主都用霓虹灯管缠绕自家招牌,再将门口的绿化树木装饰上彩灯,一到夜里就闪烁,亮眼的不得了。
庄毅提前点过菜,众人一入座,老板就开始上菜,盘盘都是大鱼大肉大红大绿,重油嗜辣,极其符合外地人的口味。会来这里聚餐的也都是在附近村庄里工作的外地人,同样的价格在市中心的餐馆只能买到这里五分之一的份量。
如今是夏天,汗流得多消耗也大,众人也不客气,你一筷子我一勺地吃了起来,填了点肚子后不可避免要喝点酒。庄毅叫了一箱啤酒,想帮杜浪打开成年人世界的大门,杜浪很给面子地吃菜,但当庄毅试图给他倒酒,他连连摆手,表示自己并不想喝酒。
杜夏表示很满意,一高兴,就给自己倒了点白的,也有心情顾上何筝。何筝就坐在他边上,一直以来没动几筷子,杜夏知道他不能吃辣也不喜欢油水太多的菜,就帮他勺了一碗据说是煲了八小时的鸭汤,让他多少吃点。
何筝尝了一口,评价道:“味精放太多了。”
杜夏:“……”
杜夏不想浪费,舌头也没何筝这么精贵,正要把汤碗拿回来自己喝,何筝用手臂把那只碗护住,一小口一小口地,慢条斯理喝了个精光。
杜夏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默默吃自己的,他碗筷前的那一小瓶白酒被谁的手拿走,抬眼寻过去,说好了不喝酒的杜浪往杯子里倒了半指高的量。
杜浪看起来是吃的差不多了,站起身,举高到胸口的酒杯对着庄毅。
他谢谢庄毅请他吃这顿饭,他还说,谢谢庄毅这么多年对他哥的照顾。
说完,杜浪就将那杯白酒一饮而尽。
杜夏都没来得及劝夺,酒杯就空了,被杜浪倒扣在空中,杯沿没落下一滴,是真的很有诚意。
也有股执拗的狠劲。
“……你这孩子,这是干什么!”庄毅反应过来了,杜浪喝的毕竟是白的,他对杜浪的酒量表示担忧。
“没事,您随意。”杜浪没要庄毅跟自己一样喝这么多的意思,有些邪气地笑了一下,说他去边上抽根烟。
庄毅“哟哟哟”了好几声,眼神微妙。原来杜浪也不是啥都不懂的乖学生,其他男人该会的,他也会。
“我也去。”何筝随杜浪一起离开。
杜夏的目光随着两人的身影,看到他们最终站到对面马路牙子上的垃圾桶边,杜夏回头看向同桌的画工,他们想抽烟就直接点上了,烟灰和烟蒂都抖在地上。
抽着抽着,老四还嚼起了槟榔,酒意再上头,眼神都要迷离了。
老四问庄毅为什么没把新女朋友带来,庄毅愣了一下,然后继续笑,说分了,下一个更好。
“这才几天啊就分了啊,你到底谈没谈啊。”槟榔配烟后的老四确实飘忽了,说这种质疑的话,确实有点挑战庄毅男人的自尊心。其他画工也有阿珍的联系方式,对比两人近些天来的朋友圈,能看出有在暗暗较劲。阿珍没再去夜场了,这些年来也攒了一点钱,准备和小姐妹们合资盘间店铺开美甲店,天天发装修进程图,配字“告别过去迎接更美好的未来”。
庄毅总觉得阿珍是没放下,但不想主动求复合,所以明里暗里强调自己的生活没了他会更好,给他施压要他紧张。庄毅拉不下这个脸,就也天天下馆子做按摩足疗,小日子美得很,再谎称无缝衔接新恋情来刺激阿珍,也不是没可能。
杜夏觉得庄毅这样挺无聊的,但如果真是这样,他也不会觉得意外。
“别一天天的只知道聊女人,扫兴!诶诶诶,你们看最近的新闻了没有,那个港岛地王,程、程荣升!对,就是他,推出了个除去公摊面积后只有八十尺的楼盘,帮助积蓄少的年轻人上车。”
“八十尺还是八十平啊,你不会是搞错了吧。”画工们就住在画室楼上,每个卧室按港岛的标准来算恰好八十尺,七八平方,当出租房来说还挺宽敞,但他们在老家农村都是有独栋砖房的,虽然知道港岛的房价比蓉城还贵,还是无法想象居然贵到这种程度。
“就是八十尺啊,”庄毅说得肯定,掏出手机来给大家看,隔着屏幕凝视新闻上那个遥远的男人,莫名能从程荣升那里获得自信,好像同为男人的程荣升成功了,所有男人都是精神上的程荣升。
“可惜就是没儿子……”庄毅发出真情实感的惋惜,好像没儿子的人是自己。程荣升表示自己只是犯了全天下男人都会犯的错,但他的原配只有一个,所以不承认也不抚养任何一个私生子,还开新闻发布会自曝遗嘱,如若走在妻子前头,他会将所有财产赠与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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