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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年华(22)

作者:Ashitaka 时间:2020-04-11 10:54:39 标签:都市 HE

  岑雪拉开帘,小小声:“家遥。”
  “谁家遥?”岑遥看去,“不错啊,合身。”
  服装店总是很聪明的,硕大试衣镜微微后倾依墙,躯干不自觉被延长一寸;灯选了偏近落日天光的淡黄,又不晦暗,照在脸上像薄淡涂了釉质,削抹了纹裂、暗瘢、浊秽。一拉一抹,人竟像年轻了十岁,你以为是衣服的功劳。安纺老屋搁不下一面试衣镜,岑雪几乎多年不这样打量全身。也许一直一直觉得自己是个衰萎的瘪老太太,突然有如此焕奕的面貌,陌生与畏怯对半,更有羞臊与惘然。导购露八颗齿,连连称好。“这、这。”岑雪在镜子前跳恰恰,进一步,退半步,转一圈,回半圈,“像吗?像我这个年纪穿得吗?”她脸上笑容发僵,后颈泛起少女的红。
  岑遥紧紧闭了下眼,才过去打量,“挺洋气啊,真的,再找个退休老干部搞夕阳恋也不成问题。”
  岑雪凿他一拳。又低头,说:“应该......再配个九分裤吧?鞋子也不对。”跺跺脚。
  “有。”导购突然高声,手迎去另侧衣架,“这边都是当季的,您都可以试试看。”
  岑雪望着镜子里的岑遥,做口型:“可以喔?”轻盈明快,从未有过。
  岑遥挑眉以表肯定,逾刻见她望穿一切,到了一个无人抵入的时空维度,有失神的样子。很难说那里温不温暖、有无天光雨露。她摸上翻领,“79年的时候,我第一次见你爸,他是工厂工人,会写诗,我刚从农村上来。我找你姥姥要钱买了匹新布,做了一件豆绿色褂子,也是有个硬硬的领子,扎得我有点痛。”岑遥想让她不要说了。“家遥,我等下再去买支口红,好不好?”她用两指撑开眉心的沟壑。也没办法再怪她喊错了。
  岑遥背过身,导购“啊”一声要惊异地张口问话,他比禁声,手背擦过眼。
  “买呗。”咽了一口,又说:“好啊。”
  湛超堵在了红星路,到家近九点,房间没有开灯。他换鞋靠近浴室,门里有光,和哗啦啦的水声。敲了两下。里头闷声,“干嘛?”
  “撒尿。”
  “憋着。”
  “哎喂喂,膀/胱要炸了,救命呐!”
  不多时,“那你进吧。”
  房子装修是田园美式,厕所也没落下,房型如此旧,居然还摆了只小浴缸。缸容升大约三百,岑遥规定如若无要紧事,严禁使用,谁用谁缴水电费。可洗澡能有什么要紧不要紧呢?湛超进门,见他肩膀以下整个儿泡进水里,脸上水溶溶,鼻沟纹路走势朝下,俨然过劳的疲态。他睁眼又闭上,仰上浴缸檐。湛超站定,掏鸟,不出水声。
  “不炸了么?”岑遥笑,“尿啊倒是。”嘬嘴就嘘出一段旋律。
  湛超掖回鸟,“还有点儿、羞羞。”
  岑遥身体还是白洁的,因瘦而无逼近中年的衰态。非要说比十八岁的,青雉而满蕴生机,几乎刺破一块皮肤就汩汩有汁液流淌的那具,变化就在颈子上有了两圈环绕的细纹。很难避免,港岛的不老美人多是在这里露了光阴的马脚。但他在眼前,湛超仍然感觉生动,跟久别过没关系,就只是非常单纯地、持续地,喜欢着他的身体,虽然不像十八岁那样欠自制,但也很难得了。感情没有熏干质变,依然就是夹带着丰饶性/欲的本来面目。湛超有点心动,过去拂他深凹的锁骨窝。
  “洗手了吗就摸?”岑遥依然闭着眼,“帮我洗下头。”
  “什么?”
  “帮我洗下头。”声音低平下去些。
  湛超忙点头,“好!”
  他今天又花出去小三千块,且是肉包子打狗。上个月老刘头被逮那事不算小,扣车扣证,运管罚他三万。他去客管办公楼下跪遭冷拒,脑子一热,爬上四楼作势要跳,警车消防一字排开,百多号仰头围观。最后被从五楼飞下的消防员一脚蹬进了屋里。中度脑震荡,断了两根肋。他老婆哭嚎之悲愤用力,手竟不自觉就把钱递上了,还要反复安慰她说,没事的,小坎子。他很明白自己已经没有能力去轻易悯恻了,物与心变了比重,情感质地也不再如陶土而动辄柔融,想想,有无数理由说服自己冷情。但总有个小人在喊:我的三十岁还不错,我也没变。洒脱一点喔。
  这些话湛超没法儿跟岑遥说,难堪、难堪,也是乘二不会相减。
  他光着上身,坐浴缸檐上。灯虚晃晃,水汽濛濛。他按着岑遥脊骨,将莲蓬头对准他堆积乳沫的耳侧。听他吸气,“嘶。”
  “嗯?”关了水,掰他下颌,“迷眼了?我看。”
  “嘶,好辣。”手背在睑处蹭.
  “别揉了!”湛超从浴缸里鞠起一小捧,淅沥沥淋下去,“闭一会儿再睁。”
  岑遥就只能感受眼盖上的一片阴影,“票帮我取了吗?”
  “嗯。明天下午,傍晚到宝安。”湛超说,“三张经济舱。深圳反正还很湿热,伞带着,也不用穿多少衣服。”
  “你不用陪我。”岑遥眼皮颤颤颤,仍然酸痛,“啊这么辣我愣他三!什么牌子啊?”
  “我有几个原来剧组的朋友,在罗湖混。”湛超又鞠一捧,“不是单纯陪你,见见他们。清扬的啊,你自己买的。薄荷的吧?去屑那个,不辣才怪咧。”
  须臾沉默。岑遥说:“那如果我想打他,你就能来锁我了。因为他是我爸,而且要死不活了,我还真不能把他怎么样。我感觉我妈居然一点都不恨他了。怎么回事啊?小宝也不会恨他。他走的时候她还很小。可能都记不得了。怎么这样?搞得就跟只有我在斤斤计较一样。我是男的诶,那我是不是......你在我就安心一点,好像更知道该怎么做。”
  湛超抹掉他两道痕,“睁吧。”他肯定不会承认是眼泪的。就逗他。忧心转更悲道:“紫薇,以后我就是你的眼睛,我就是你的拐杖。”
  岑遥“哧”一声笑,戳他肚脐眼。又问:“你还跟以前一样,会觉得我有点可怜吗?”
  “没有啊。”
  岑遥手覆盖他的眼,“那别这样看我。”
  湛超捉过他手腕在掌心啄了下。两人偎在浴缸一端,不是共浴,依然显得缱绻。


第20章
  岑遥曾和陆娇娇有一面之缘。
  生动一点说:她像姜文的“于北蓓”。有许许辣味,许许女子烟雾样的蒙昧。一眼两眼未必看得很懂,但至少不会轻易讨厌。谁和“美”有仇?
  彼年减员增效未达高峰,可“破三铁”“抓大放小”“市场经济”,号子已依稀响在夜半窗外,这是国策,没有办法。动辄不见个老弱病,问哪里去了,不知道,只知道再也回不来这大集体了。阴云下,醉死、斗殴、乱搞男女关系,玩得愈发凶一点。纺织车间晦暗处,偶尔拾见灌满浆的乳胶套,上报人事科,“哎呀真是不要脸”,接着窃笑。不单是自己玩,偶尔也串联玩,94年季冬,安纺组织元旦联欢。颜金彼年司职一个小小主任,是文艺分子,吹口琴,写几笔小诗常年踞厂报四版右下角,自学英文,常看译制片,喜欢《柏林苍穹下》与库布里克。他于是被文宣科塞了朗诵稿,“颜主任,你放心,我给你挑的搭档,那绝对是顶呱呱。”
  “哪一个?”“三车间的小陆。不相信吧?女大学生还会跳舞。她妈原来是省歌舞团的,跳淮水舞韵美死掉!小陆是童子功。”“不过就是个夜大生。”“嗒!看不起夜大?夜大大门敞着,有几个真肯去考的?”“朗诵倒也可以的。”“帮大忙了!”“不过诗......也不该读什么《黄河颂》吧?”“那你说?”“我想一想。”“可不要乱读。”
  近年末一周,颜金晚归,“要排个练。”
  岑雪再要喋喋追问,他逗一逗家宝,仰进床读他的小书,翻身留个背,也不言。
  一次,温敏红送了九华的鲜笋,切碎一把佐五花肉烧,再装进铺米的饭盒,“送给你爸去,别敲门,直接进。”——岑雪的那点慌张起疑不无道理。纺织姑娘,头发绾进卫生帽,戴一只雪白围兜,是涤纶长丝产线上的一簇春桃,厂子属实阴盛阳衰。只是岑遥的一部分个性和颜金是相似的,即骄矜中有理想主义的盲目乐观。他记得不锈钢饭盒滚烫,飞鸽朝墙根一靠,上灰楼二层,他爸在顶南面阴那间,一拧门把,果真从里面反锁。颜金可能自己都不知道,门中玻窗上黏附的那层旧报,破开了极小一角。岑遥要微微踮起脚跟。一只几式书桌,小书高垒,满当当一只烟缸;对过是弹簧沙发,靠墙烧一只煤炉;灯照一堂曛黄,皖烟烧得雾缭缭。他把饭盒从左手换到右手。那两人竟相隔甚远,多不合理。颜金伏案正看一叠田字格纸,左腿翘右,歪椅靠背,旧皮鞋尖晃啊晃的,露一截掖进袜子的烟青棉毛裤,侧脸一线有波伏,在说话,临危又做休闲貌;她是豆沙红的涤纶袄子,胳膊搭沙发扶手,目光盈盈向下,腰胯攀升陷落,她动则翩然,静则淌出纤薄的悲伤,在答话。寻常成见里,她是个妖精。只窥形状不见不闻其色声,岑遥只有一刹那的迷惑,以及羞涩,不懂何为“虽不会使人坠入情网,却颇能挑逗起一个成年男人的非分之想”。那种厄念,更没想过,甚至不敌男人本性,微微醺醉,企图参与进那点撕拉的迷息里,并以为,岑雪才是极其干扰美的那个存在。
  他那次等颜金一道回家。选的那篇稿,颜金执意要先读一遍英文,口音并不多标准:“for we are ordinary men,sleep、wake、and sleep、eat、love、and laugh.”后来节目被删,被鄙嫌为太小资。
  他后来又几次提:“你小陆阿姨是个很上进、有理想的人。她有点上海女子那种不服输的样子。只可惜早早没了爸,命不是很好。她是能跃龙门的。我们家可以多帮帮她的。”话那里的种黏性,绝对不单单是怜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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