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是真的很软。
他把小孩抱进了屋里,荀绲眯着眼睛看了看,惊道:“怎是叔慈家的孩子,如何一人跑出来了?”
荀彧一愣,确实想起了他那位叔父家甚少见人的小孩,听闻是身体不好,也不常放出来……未想如今生得这般可爱。
荀绲想抱走孩子,那小孩却不愿,一个劲的扒拉住了荀彧的脖颈。
这孩子轻得很,扒拉得越紧却闻不到多少奶香味,反而皆是药草的清苦味道,他当时便心下一软。
“狸奴,狸奴,”大人软言哄劝了起来,不见平日里对族中子弟的严厉姿态,“若是再调皮,今日便没有奶糕了。”
那猫崽子一愣,面上似是经过了极大的挣扎,然后毅然决然的……继续抱住了荀彧。
幼童柔软的面颊蹭过年长许
多的兄长的面颊,澄澈的眼眸中笑盈盈的,一本满足。
……也不知道他满足了点什么。
于是简朴惯了的荀绲认命的在屋内点了火盆,接受自己的学生多了一个的事实。
荀狸奴很乖,倚靠在兄长身边寸步不离,荀彧却莫名感觉他这种态度像是在保护看守一朵……娇花?
经义对于孩童而言总是无聊乏味,令人昏昏欲睡的,更何况是一个恐怕话都说不利索的幼童,婴孩。
所以没过多久,捧着奶糕啃了一半的小朋友就颓然倒在了他腿上,他戳了戳,没有反应。
大人想亲自送猫崽子回去,荀彧想了想还是自己抱起了小孩。
昨夜落了春雪,外头还有雪迹,所以他只能走得小心翼翼,半道上那猫崽子就醒了。
“阿兄……”
猫崽子把脸蹭进了他的怀里,深深吸了一口,声音也软软的如一块奶糕似的。
“嗯……”幼年荀彧有些生涩的叫出了这个昵称,“狸奴。”
猫崽子欢快的抱紧了他,然后神秘兮兮的用他的小奶音在他的耳边说道:“孔子曰:以道事君,不可则止。”
荀彧哑然,原以为这孩子早就睡过去了,莫非还听了几耳朵?
所以这般年纪的小孩开口就是子曰是正常的吗?
介于族中神仙太多,自身也是神仙之一,荀彧只微微感到了疑惑,随后就将疑惑合理化了。
是的,这很合理。
他甚至认真的低头和怀里两三岁的稚子辩解了两句。
“唯天子受命于天,天下受命于天子。”
猫崽子眨巴了一下眼睛,全当做没听见,又道:“孟子曰:君有大过则谏,反复之而不听,则易位。”
荀彧想着他得掰一掰幼弟这个有些不合时宜的思想,猫崽子突然就泪汪汪了,鼻尖通红。
“阿嚏——”
“阿嚏——”
荀晏擦了擦鼻尖,想着自己该不会又要倒霉的感冒了吧,这天气都暖和了。
“粗陋之作,叫阿兄见笑了,”他叹息道,“阿兄改得……很好。”
他的兄长将他七零八碎的草稿整合归纳了一番,只是删去了一些过于明目张
胆乃至于就差指着鼻尖骂的言辞。
例如什么把控天下舆论,垄断为官渠道,门生故吏勾结经营这类大家心知肚明,却往往不会明面上说的事。
……还有他图方便,还把陈琳檄文中骂老板的原词写了点上去,他当时还未想过给外人看,真是罪过罪过……
别说,仔细看看感觉陈琳骂得还真有些真知灼见在里头。
抛却这些,却仍然能见其中堪称惨烈的土地兼并,甚至描绘了一番士族世家如何晋升到另一个堪称全新的,陌生而又熟悉的阶层。
荀晏称其为门阀士族。
荀彧摇头,缓缓说道:“清恒所作……甚好。”
“只是士族之存在,亦并非全是坏事。”
荀晏垂眸,他知道兄长说的是对的。
士族阶层支撑了几乎整个王朝的统治,或许以千万年为纬度,这是一种过大于功的存在,但以目下来看,没有人能够不依靠士族。
可偏偏的,他却是那个能站在千年之久的长河上来看的那个人。
“何为门阀?”
荀彧反问道。
“把控名士品评,操控选举,肆意占有田地,累世豪强,天子与门阀共天下。”
曹操的宦官出身决定了他无法与那些士族走在一起,他在儒教教义中也无法占任何政治地位,所以他会走一条愈发艰难的道路。
荀彧阖上了眼,他想起了仍然居于宫内,已然将近成年的天子。
他不得不承认,他至今仍然抱着一些不切实际的想法,例如待天下一统后,曹操还政天子,大汉的统治将永久的持续下去……
可正如清恒所言,纵使曹操还政,天子羸弱,又如何能抑制豪强?
可若是曹操不还政,他要建立政.权就必须面对太多的敌人。
他知道幼弟希望他能做一些决定,一些重要的决定,就像是昔日他毅然抛却占大势的袁绍,转投曹操一般。
只是这个抉择却显得更加艰难。
“事关宗族,清恒待我……仔细考虑。”
他最终这般说道。
旋即,清苦的药草味笼罩了他,他的幼弟浅淡的抱了抱他,似是安慰一般。
“阿兄
莫忧。”
荀晏软言道,他突然有些后悔将那些太过于上帝视角的东西写了出来。
“为今之计,仍是一统,此为后话。”
他认真说道。
荀彧浅浅一笑,“彧今日前来,尚有其余事。”
荀晏茫然看了看他。
“慈衍公隐居山林,许久未与族人一聚。”
荀彧如此说道。
荀氏八龙,如今皆以一一离世,唯留七龙荀肃尚且留于世,年事已高常年隐居山林。
再次回到颍川族地,族中少有的有了些烟火气,在附近为官的族人皆一一归来,只有离得远的无法归来,较荀晏昔年记忆之中的,几乎人口翻了好几倍。
虽是乱世,然荀氏一族却发展得极好。
荀肃颤颤巍巍的执着拐杖而来,坐在了主位之上,已是掩不住老态,叫人心下一酸。
他也不说话,只是点了点荀彧。
守尚书令,权可比相位的令君一挥衣袖,端得是光风霁月之姿,只是他的话一出口却叫族人们顿时哗然。
凡荀氏子弟,若有为官出仕者,皆从底层做起,族人不可擅自违规提拔。
凡买卖公田者,侵犯他人农田者,皆以罪论处。
凡犯法者,不可以荀氏之名躲避刑法,不可荫及亲属门客,逃避徭役……
这一套家法凌厉到毫不留情,几乎让在场所有族人都为之一惊。
碍于荀彧位高,众人不敢说得太过,却也是吵闹了起来,言及不妥。
这些事于士族而言,皆不过是寻常而已,何至于如此严厉,墨守成规!
纵使是以往,有些心知肚明的事也是会操作的。
清脆的掌声响起,众人望去,却是那位年纪尚浅,却历任刺史,如今为御史中丞的族人。
这位郎君自幼生得一张娃娃脸,笑起来也是温温柔柔,除却昔日力争迁族一事以外,少与人争执。
这会他面上不带笑意,沉默的起身向众人一揖。
“晏为御史中丞,有纠察百官之责,若见族人违法,亦绝无通情之理。”
天下间哪有这等大义灭亲之事?
众人顿时调转了话头,想要与这看上去好说话的说叨说叨。
“哒——哒——”
拐杖清脆的点了两下地。
所有人抬头望去,看到那位已经老态龙钟的荀七龙撑开了褶皱的眼皮,望向了下头的子孙小辈。
“后世子孙,有贪赃枉法、侵占田地、死不悔改者,”他说得很慢,却也很有力,“亡殁之后,不得葬于族地,除出族谱。”
老人为所有一槌定音。
第14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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