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了,少将弯了[星际] (下)(70)
那个时候,在清晨逆光的阴影中,那张脸上露出的是怎样的表情?
…………
许久之后,那像是石雕一般矗立在那里的元帅终于开口。
他看着缪特,面无表情的。
“你说过,你没有把我看成那个人。”
“我说过。”
“你在撒谎。”
“我没有。”
他没有撒谎,他从不曾将少将看成任何人,他也从不曾将对那个人的恨意迁怒在少将身上。
寂静半晌,特洛尔低声说。
“……可你要走。”
他的声音很低很轻,似还带着一丝茫然无措。
“这就是为什么,你一直拒绝和我进行精神接触的原因?”
“我……”
缪特张唇,发出一个声音,又停住,他的唇抖了一下,像是在努力压抑着什么,被他用力用牙齿咬住。
特洛尔说的是疑问句,但是用的却是肯定的话语。而特洛尔也说的没错,这一年里他不敢和特洛尔进行任何精神同调,是因为在潜意识之中任何谎言都无所遁形。为了不被察觉,他只能避免和少将的精神接触。
好一会儿之后,他才松开咬着下唇的牙齿,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他看着远方,像是透过眼前看向某个遥远的地方。
“我曾经恨他入入骨,我曾经以为再也不会有比他更让人憎恨的存在……我一直想着,如果那个时候,我没有保护他就好了;如果那个时候,我开枪射穿他的心脏就好了——如果我在那之前杀了他,地球是不是就不会毁在他手中?”
“越是这么想着,我就越恨他,也越恨自己……我逃避着现实,不愿意从沉睡中醒来,而后这样过得太久……就真的醒不来了。”
缪特说,看着远方,这一刻少年脸上的神色非常的平静。
“现在我明白了,没有用,就算那个时候我真的杀了他也没有用。”
他说,一字一句异常清晰。
“没有他,还有其他人,还有其他的人类会按下那个按钮。”
“地球的毁灭,不是一个人能造成的后果,那是整个人类做出的选择,那是所有人类选择放弃地球的后果——那是无论那个人存在与否都必定会有的未来。”
“当我明白这件事的时候,对于那个人我已经没有了太大的恨意,他已经是数万年之前的过去,而我还在现在,还有着想要前往的未来”
“所以,少将,我的离开和那个人无关,我只是在前往自己想要的那个未来——”
少年静静地看着特洛尔。
“回去地球,那就是我想要的未来。”
“我说过。”
男人盯着他,狭长凤眸之中,像是有冰雪纷飞的痕迹。
“我说过的,我会送你回地球。”
他的声音很冷,一字一顿,像是大海之上的冰层一点点迸裂的令人心惊胆战的裂痕。
在很久之前,在他第一次见到那个在冰柜之中沉睡的少年的时候,他就许下了那样的诺言。
他说过,他会送他回家,他会送他回到地球。
可是这孩子却忘了,无论是他的诺言还是其他的一切,这孩子都忘在脑后,毫不犹豫地舍弃了他选择离开。
他站在那里,看着缪特平静地和他对视的眼。一种无形的寒意仿佛从骨子里渗出来,一点点将他浑身的血肉都冻结,包括胸口里面那个跳动的存在。他眼底的阴影深深地沉下去,向着漆黑的深渊无止尽地沉下去。
少年没有回答,他悬浮在空中,流光游走的光壁环绕在他周身,将他囚禁在那个狭窄的圆筒之中。
他的唇抿得很紧,紧到唇瓣几乎泛白的地步。
………………
【回我身边,我把宇宙给你。】
他记得。
他从不曾忘记。
在万念俱灰的那一刻,这个人握着他的手的热度。
这个人的心胸容得下宇宙星辰。
他的心却太狭窄,窄得只容得下那一个蓝色的星球。
回到地球。
那是他从醒来的那一刻就烙印在他灵魂中的方向。
那颗蓝色的星球,是他的家,他的诞生之所,他的亲人所在之处。
他要回去,将那颗沉睡了数万年的星球从荒凉和孤寂之中唤醒……那是他的责任,那是他的父亲、他的母亲,还有他所有逝去的同伴们传承给他的责任。
他的肩上背负着太多人的希望和信仰,还有数万年之前他的同伴留给他的太多鲜血的记忆……他逃不掉,也从不曾想要逃掉。
那是他剩余的生命之中唯一的信念,甚于一切的。
…………
“……‘我是为了和你相遇,才在这个世界上诞生’……‘我是为了和你相见,才从沉睡中醒来’……”
闭着眼沉默了许久的缪特睁眼,他的声音仿佛在叹息。
“……如果真的是这样就好了。”
他凝视着特洛尔的目光带着恍惚,他的声音缥缈得就像是泡沫一般,像是随时随地都会消散在空气中。
如果真的是那样,他们只拥有着彼此,那就好了。
“但是不是。”
他轻轻地摇头,他看着特洛尔的眼底带着疼痛的痕迹。
“我并不是为了和你相遇才从漫长的沉睡中醒来……我醒来,是因为那个已经逝去的意志,是‘它’将我从数万年的沉睡中唤醒……”
他说:“‘它’要我回家。”
他无法拒绝‘它’的呼唤。
那颗给予了他生命和灵魂的星球。
“如果可以,我也想能够好好地向你道别。”缪特说,细长的睫毛垂下来,没有去看特洛尔,眼角余光从那环绕着囚禁自己的光壁上掠过,他问,“可是若是我说了,你会让我走吗?”
“……”
特洛尔没有回答,他的眼盯着缪特,锐利的,强硬的,像是盯着猎物的野兽一般。
他的目光即是他的答案。
他就这样盯着缪特看了稍许之后,垂下眼,像是在想着什么,一时间大地上又静了下来。
天地间安静之极,除了呼啸的风声一无所有。
那风撕扯着特洛尔元帅雪白的披风,摇晃着茂密树冠,血红落叶簌簌落下,被席卷而起,铺天盖地从沉默地站着的元帅身侧飞舞而过。
在缤纷落叶之中沉默稍许,不过数分钟的时间,年轻的元帅抬头,伸手,向着缪特的方向。
“过来。”
他说,“我送你回地球。”
他说,决然的。
“现在。”
少年的瞳孔剧烈地收缩了一下,他看着那个向自己伸出手的男人,用一种说不出的目光。
他的呼吸仿佛都在这一刻停顿,有什么东西从心底深处涌出来,粘稠的,柔和的,无比酸楚的,让人感到疼痛的。
眼在这一刻酸疼得厉害,水雾浮起,一瞬间让他凝视着特洛尔的视线模糊得什么都看不清。
少将的那句话意味着什么。
他懂。
比起唾手可得的万千星辰,比起掌握整个宇宙的那个至高无上的未来——这个男人选择了自己。
这个男人选择舍弃一切,和他离开。
缪特眼底蓝色的光缓缓散去,他从空中落下来,落在地上。
他伸出手,向着特洛尔元帅向他伸出的手的方向。
他的眼微微弯起,他的手指轻轻地放在身前的光壁之上,按在了无形的屏障之上。
他对屏障之外的特洛尔微笑,他看着特洛尔的漆黑眸子中有着说不出的温柔。
“少将。”
他的声音就像是他看着特洛尔的目光一样柔软。
他说,“我喜欢你。”
他笑着说,“喜欢到……为了您放弃自己的性命,也会去做。”
这是第一次,或许也是最后一次,他将自己的爱恋之情坦然地展现在他所爱的这个人面前。
他喜欢少将。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人对他而言已经如同他的生命。
他微笑着,看着那个已经如同他生命那般重要的男人。
“可是我们活在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些东西,比生命更加重要。”
人生在世。
总有一些东西,甚于性命。
总有一种信念,哪怕是舍弃一切也必须去做。
“我要回地球。”
少年说,目光温柔地看着特洛尔。
巨大的透明光壁竖立在两人之中,明明彼此就在眼前,却再也无法伸手触及。
他看着特洛尔向他伸来的手,按在光壁上的手攥紧成拳,勒紧的指关节因为太过于用力而几乎泛白。
他看着特洛尔,眼角已是微微泛红。
他和那双像是沉入漆黑夜色中的蓝眸对视,坚定的,决然的。
他的目光有多温柔,他的话语就有多残酷。
他说:“你不能。”
就算少将愿意舍弃一切,他也不能。
……
那是它的意志。
那是蓝色的星球在毁灭的最后一瞬间传递给它的孩子们的意志。
所以两万年前,伽最后的首领选择与那艘记载着地球坐标的船舰同归于尽。
那个人用自己的性命,毁掉了人类回去的道路。
“你不能回去。”
缪特缓缓地摇头,他看着特洛尔的眼里有着一种说不出的悲哀。
他在看着特洛尔,也是在透过眼前这个人看着所有的人类。
他说:“人类不能回地球。”
……
对母星一无所知的星际游鱼尚能遵循着本能返回孕育了它们的星球。
那是一种灵魂的烙印和记忆,那是它们和它们的星球无形的牵绊,还有那颗星球的呼唤,带领着它们回家。
若是灵魂的牵绊还在,无需苦苦寻找,遵循着本能就能回家。
可是人类花费了数万年的时光,也不曾找到回家的道路。
…………
两万年前,人类放弃了他们的母星。
他们并不知道。
当他们选择舍弃地球的那一刻,地球也永远地放逐了人类。
☆、第 169 章
——我本可以安于黑暗, 假若我从未见过阳光——
对于自己所谓的幼时时光,他并没有太多的记忆。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经历一层不变,所以, 不需要占据什么记忆。
就算去回想, 也不过是用训练、战斗罢了。
就是这两个单调的词语, 就足以概括他从幼时到成人的所有时光。受伤、鲜血以及死亡, 常伴在他的身边。
你小时候过得可真苦。
唯一对他这段过去知晓几分的某个面具脸下属曾经这样说过。
他不觉得。
他并不觉得那样是苦。
从有意识以来就重复着这样的生活,那对他来说是再正常不过的生活,他根本不知道那叫辛苦——他只知道那一种生活方式,他从未意识到这个世界上还存在着其他的生活方式。
不知道什么叫甜, 自然就不知道什么是苦。
他安于黑暗,因为他只知黑暗。
…………
对于孩子这样的存在, 他从未有任何概念。
人类的生育率本就低得厉害, 而他身在军队之中就更不可能见到那些未成年的孩子。他身处战场,所看到的、所见到的,也不过是和过去一样,那些接连不断的战争、以及随处可见的死亡罢了。
冰冷的星空, 寂静的星辰, 漆黑的宇宙,那就是他所能看到的全部。
那些被所谓文人墨客所称颂恒星的光辉, 那所谓给予人希望和温暖的太阳的光芒,在他看来也不过是漆黑宇宙之中万千星辰中的一点微光,最终也将归于黑暗。
生命源于黑暗, 而也将终于黑暗。
……
“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的眼睛。”
那个刚刚被他接手不久的孩子说,大大的眼看着他,眼睛亮亮的。
明明是漆黑的眸,那黑色中却有着明亮的光。
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年,在他看来就像是一个小孩子一样,连他生命三分之一的时光都没有。
那张青涩的脸上明明白白地写着稚嫩,天真,以及蠢笨。
但是或许就是因为太过笨拙,就让那孩子越发显得干净,干干净净的,一眼就看得透,就像是清澈见底的泉水,沁凉得总让人忍不住想要鞠一把水。
那个时候,他没有让人将这个有点蠢的小家伙拖走省的碍自己的眼。
大抵只是有点奇怪罢了。
奇怪为什么明明是黑色的瞳孔,却能那么明亮。
后来想来,那或许是一种本能。
一直安于黑暗之中,所以第一次看到那一点微光,就本能地向其靠近。
那些不知所谓的文人墨客总是喜欢大为感慨地说,人类的本性总是向往光明的。
他向来不置可否。
可惜他的不置可否控制不住人类所谓的本能。
………………
“BOSS,如果当初你狠下心将那个小家伙丢到星球上让他为家族开枝散叶,也不知道现在会变成怎样。”
那个一头红毛的下属曾经有一次在无意中这么感慨过。
他有些茫然。
在战场之中推断战争的未来走向时,他向来是精准而缜密的,几乎整个战场都掌控在他的预计之中。可他向来不爱假设过去,他一直都觉得,过去已经发生了,又不可能改变,去假设什么根本毫无意义。
没有用的事情,他从来不做。
只是那一次,他却是分神了一瞬。
如果是那样,大概那之后就是各不相干。
就像是一颗丢进水中的小石子,沉了下去,就再也留不下任何痕迹。
水向前流去,而沉入水底的石子安安静静地待在原地。
从开始到最后,对彼此而言,都不过是陌路而已。
……
一开始的时候,他根本没把这孩子放在心上。就像是一个人,在向前走着走着的时候看到一只刚刚破壳的雏鸟掉到自己脚下,就随意将那只雏鸟拎回去丢给仆人去养着。反正只要给它一个住的地方一点吃的和一口水,让它活着就行了,而他过几天大概也就将它忘到脑后了。
只是那只雏鸟却太能折腾,不肯乖乖地待在自己的窝里,非要折腾着出现在他的眼前,挥动着刚刚长出绒毛的翅膀笨拙而又艰难地一下一下挥动着,那架势看起来像是下一秒就会噗通一下掉下去,或者是一头撞到树干上,让他忍不住就多看了几眼。
那种感觉就像是,那么小小的、娇弱而又笨拙的小家伙,如果不看着,不时刻注意着,根本活不了多久。
就是因为这种微妙的理由,那孩子出现在他视野中的时候,他总是下意识看上一眼。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在意了。
……
“是,我不喜欢您。”
这个回答让他第一次正眼去看那个少年。
明明自己一无所有寄人篱下,明明只要知道顺着他的意思答应下来,等着自己的就是从最底层一跃为众人之上的翻天覆地的未来,可是那个少年一点都没有犹豫地拒绝了他。
他倒不是生气,也不觉得什么难堪,只是有些想不透。
他一直以为这是个让他一眼就看得透的柔弱的小家伙,此刻却是让他想不透那小脑子瓜里在想什么。
他不知道什么是喜欢,但是他看得出来,这孩子虽然说着不喜欢,但是其实还是喜欢他的。
少年那双漆黑的眸子每次看着他的时候,总是亮亮的,看着他的眼神都像是在发光。
他觉得,这样其实应该是叫做喜欢吧?
他想。
明明喜欢偏偏嘴上又要说不喜欢,小孩子的心思真是难猜。
虽然后来他才知道,那孩子喜欢的,其实是他这张脸。
洛宾告诉他,就是那种看到别人长得好看就要多看两眼的颜控。
就像是后来,那个死小孩看莎乐美看得目不转睛,就像是第一次看到他一样,眼睛亮得像是在发光。
……他突然觉得那绝对不是喜欢一个人的眼神。
……
那个时候,他还不知道,自己在过去就和这个少年有着不轻的交集和牵绊。但是就算是在还什么都不记得的时候,他就忍不住开始在意。
说什么命运注定的轨迹,他从来不信。一定要说的话,大概就是那些文人所说的,人类趋光的本能。
他不知道什么是趋光的本能,但是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目光总是下意识地去追寻那孩子的所在地。
少年似乎不喜欢黑的地方,他所在的地方总是很明亮,仿佛是在明亮的地方待久了,那光渗透融化在了他身体里,所以,就算身处暗淡的地方,那孩子笑起来的时候他自己就像是在发着光,那暗淡之所中,唯独他是明亮的。
他一直是安于黑暗的,他还记得年幼时在那颗星球上的日日夜夜。
他不喜欢白日,因为白日就意味着危险和死亡,那些肉食性的怪物总是在白日狩猎活动,而且白日太亮,太容易暴露行踪,他曾经无数次在白日看着身边的同伴成为那些怪物的肉食。
只有黑夜对他来说才是安全的,漆黑而无光的夜里,黑暗包围着他让他像是融化在黑暗之中,他只要安安静静地待着,就不会有任何人发现他、攻击他,那些肉食的怪兽也无法察觉到他的存在,正好相反,他待在黑暗之中,从猎物变成狩猎者,轻易地就能击杀任何试图靠近他的东西。
战争,其实和当初在狩猎场上的猎杀是一样的。
只不过是将怪物换成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