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玉记(9)
第五章 而今才道当时错
“今日便走。”
季玖对伊墨说。
伊墨点点头。他总是点头,总是答应,无论他做什么决定都不意外,也从来不会反对。
伊墨是他的,沈珏也曾属于第一世的沈清轩,现在不是了。
走,千万别回头。他短暂又漫长的三生,到最后只留三具枯骨,和说不清的对错与是非。也许神是对的,人总要追求个是非分明,从此入了障;抑或妖也是对的,人生短暂,就该只争朝夕。
他们都是对的,连他自己也以为自己是对的。
可他无法再见自己的儿子。
他不能看到他以一缕幽魂的形态,再一次跟自己说再见。一次一次又一次,凡事不过三,他不能再来第四次,用自己的再一次遗忘把他抛下。而这一回,连伊墨都不再记得他。
那太残酷,他总是亲手给他一个家,又亲手拆下。
他不能这么残忍地对他,他做不到这个。
端起孟婆汤,季玖最后对南衡道章
“告诉他,父子情意该尽了,让他走自己的路。”
孟婆汤无色,原本是一碗澄澈的水,含在口中又有甘苦辛酸咸五味,它比蜜还要甜,比黄连还要苦,比最烈的酒还要醉人,比最青的梅子还要酸涩,比世上所有眼泪尝起来都要心碎。它那么美妙,只消饮下去,便泯灭了所有爱恨与情愁。它比死亡还要迷人,死亡是消逝,而它是重生。
可以放下一切,开始崭新的一生。
他们同饮一碗汤,同鬼差踏过奈何桥,登上轮回台。
再也不见。
送别两鬼,南衡轻易就找到自己要找的人,告诉他一切始末,再没瞒他分毫。他本来也没打算瞒他,这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只是原来也没打算这么爽利,自己也有些意外。
“走便走了罢。”沈珏仿佛早已洞悉般的坦然章“我其实也不想去送。”
南衡道章“这里也没有你牵挂的物什,跟我走。”
沈珏站了一会儿,点点头。
“明日吧。我还从未逛过地府,还想多看看。”
“明日。”
南衡少有的好说话,放他一人去闲逛,自己重新坐回忘川河畔的桌前,等“明日”的到来。
沈珏荡悠悠飘在路上,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去。
灰蒙蒙的视野里一切只有黑白两色,路是黑的,灯笼是白的,城楼是黑的,居舍是白的。白惨惨的房子整整齐齐停在路的两边,悬挂着同样白惨惨的灯笼,上书偌大一个“奠”字,仿佛纸张折出的模样。
脚踩在地上没有声音,土地仿佛沼泽一般绵软,踩在上面停驻太久,便会陷落下去。没人知道会陷落到哪里,大约也没有鬼想知道。
地府里驻留的鬼都是暂时无法投胎,只能等着轮到自己的那一天。
鬼城是真正的寂静,没有鸟鸣虫语,没有风吹树叶摇,这里属于死亡后的寂灭。
不知从哪里传来隐约的声音,沈珏循着声音找过去,一路都是空荡荡的街道,白惨惨的房屋,一动也不动的灯笼,沈珏走了很久,这段路蜿蜒又绵长,仿佛永远走不完,一模一样的房屋和灯笼不断倒退又重现,像是始终在原地踏步一样诡谲。
走的时间久了,他就不再关心到底还要走多久,只是一路飘荡,在转向的时候转向,而后继续向前。
一如他五百多年的光阴,毫无意义的耗在无穷的路上。
不知从哪里听过一个故事,说是有个少年双亲被仇家所杀,便学了一身好武艺握着父亲的刀上路寻仇,他走了很久,走过黄沙烈日,走过美人烈酒,一次也没驻足,一直走到几乎想不起自己是谁。
最后他寻到了仇家时,自己已是两鬓灰白,年岁已高的仇家却在凿山,要为乡亲凿开一条通向繁茂的路,他们四目相对,仇人认出他手里那把刀,没有争辩也没有逃跑。
他没有杀他,而是放下已经锈迹斑斑的刀,拿起长锤同仇人一起凿山。
他们始终没有说过一句话,沉默地挥动锤头和凿刀,直到仇家老死在他前面,他埋葬了他的尸骨,没有返回家乡,而是继续凿挖着这座巍然青山直到死去。
这真是个莫名的故事。沈珏想着,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想起来,不过这世上事本来就没什么道理,就像那个寻仇的少年和凿山的凶手。
脚下的路终于停了,原来是一座戏台,一身素衣打扮的女鬼在台上唱戏,凄婉的唱词贯穿了整座城。
“咿——呀——呀——呀——手携稚子夜归院——月冷空房不见人——哀——哀——哀。”
台下密密鬼影无一丝声息,只是痴痴仰着头,望着台上女鬼,念起生前旧事。
沈珏站了片刻,转身离开了,也不知在那白墙黑路的巷道里飘了多久,又是一声唱词,凄厉的传来。
噫——原来我——而今才道当时错。
第六章 告别
光阴只有在阳光下才具有意义,暗无天日的地方,时间也是凝滞的。沈珏抬起头,可以看到悬在鬼城半空中巨大的沙漏,这是地府唯一和人间通连的象征,每一粒沙滑下代表人间的亲属们又老去了一个时辰。鬼魂们总是既开心又忧愁的对待那个沙漏。
很快能见到想见的人了;
他/她离死亡的时间又近了;
这真是一种不堪言语的折磨,在情感和理智间的博弈,一场没有输赢的争斗。而鬼魂们都会后悔,生前还有许多事情没做,明明可以做的更多更好;还有许多话没来得及说,明明可以说的很多。
沈珏站在黄泉路这边,看着黑白无常从那头拘着新来的鬼,一直挣扎的魂魄是个中年男人,一身粗布麻衣,袖子挽在胳膊上,身上并无伤口,死于意外。男鬼一直在挣扎,一副绝望又不甘的模样,嘴里不停的嘶喊着要回去,家里还有两个娃娃,他还没有把藏钱的地方告诉自己的婆娘。
来不及了。沈珏几乎是冰冷地想着,谁让你从前不说。
他们都是这样,他们总是这样。多可悲的人类。
而他却是被人类教养大的,整个童年也是这样一个人类,一手将他拉扯大,教他读书识理,为他高兴和伤心,替他打理冷暖,给他许多温情和关爱。
然后就把他丢下了。
他很久之前就被丢下了,从几百年前雍城沈宅那个挂满红色灯笼的元宵节晚上开始,就成了一个失亲的小妖。他不记得那段难熬的时光里自己有多少次变回小小的动物的形态,像小狗一样把自己缩在那个人的大床上,一遍遍祈求他回来重新抱抱他。可是他没有来,再也没有一双手揉着他毛茸茸的肚子,说我家小宝这样真可爱,然后把他搂进怀里。
那晚只有伊墨出现,命令他变回来,并永远不许这样。
那时候他才知道不是他一个人被丢下,这世上还有另一个人与他同病相怜。即使那并不是人,是活了两千多年的老妖蛇。他喊他父亲,与他同病相怜,彼此相契。他们因一份憧憬踏上寻觅的旅程,一路上伊墨教他修炼,教他捕猎,也一次次力挽狂澜救他于危难之中。即使他们从未像真正的父子一样牵过手。这并不妨碍他孝子一样照顾这条老蛇,陪伴他,也让他陪伴自己,展望未来找到爹爹的那一天。
然后找到了季玖。
那是别人的父亲,即使同样作为儿子,他比任何孩子都要优秀,他依然没有资格当他的孩子。因为他不属于他的血脉,他属于的是死亡的遗忘。
沈清轩已经死去了,其实他比伊墨更早认识到这一点。他的爹爹埋在沈家别院的那座孤山上,睡在深深的黄土中,抱着他喊小宝的瘦弱男人再也不会重来,把他架在肩膀上送到果树上的阿爹再也不会复活。
即使柳延也无法替代,因为他的幼年不会再来。
他再也不会把自己变成小小的一团绒球,幼崽一样在柳延怀里撒娇,让他替自己梳理毛发,揪着耳朵捏在一起为他的怪相笑出眼泪,也不会为了追他手上一根栓了竹蜻蜓的木杆,在地上蹦来蹦去,最后累的趴在地上,让人类把他抱起来,洗一个清清爽爽的澡。他只会露出本相,一匹庞大的黑色巨狼,有利爪和獠牙,然后收起它们,敞开自己的肚皮,让人类枕着自己。
他的一生——既然已经做了鬼,说一生似乎也合适了。
幼年的他,沈清轩是他的天与地,他的倚仗和对抗一切的盾矛。
之后他的天地是伊墨,他一直以为伊墨会一直在的。无论爹爹转世成怎样样的人,冠上怎样的名姓都无碍,因为伊墨相信那就是他要找的人,伊墨会一直找下去,他会陪他找下去。伊墨总是在的。因为他是他父亲,是一条活了两千多年的大蛇妖,会在他前面长长久久活下去。
他从未怀疑这点,然而罗浮山多了一座坟茔。
他曾经一年一度回去,看着他们一年比一年老去,他不知道如何能直视他们,看他们肉体凡胎,在时光摧毁下牙动齿摇,皱纹密布。连光鲜了千年的伊墨也乌发变白。这条活了几千年的老妖精从来不爱束缚,连长发都不爱梳理起来,总是披着散着,走路的时候在身后扬着。那是他父亲。在花园里逗鸟,一低头,瀑布一样的白发散了个遮天辟地。
那一刹那,他仿佛预见了灵柩上的白纱。他知道伊墨要走了,以死亡的方式遗忘他。
他做了很久的准备,才能平静的迎来那一天,他们衣着整齐,干干净净的躺在床上,牵着手一起丢下他。
他给伊墨梳发,梳的整齐洒脱,没有给他束冠,伊墨不喜欢这个,觉得平白顶个东西在脑袋上还洋洋得意的都是傻瓜。他亲手用白绫将他们裹好,将他们一起放进棺木,双人的棺木是他后来二十年四处寻得的木材,木如乌金,刀劈斧砍不得,是深埋地下万年的木头,硬如金铁。他用法力劈开亲手打磨雕琢成棺。
他让他们得偿夙愿,同死共生。
留给自己的只有一座双人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