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代天师(25)
杜辰与隐约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可是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抗拒,“我回哪里去?”他下意识提高声音,自己听着都觉得有些刺耳。
“自何处来,往何处去。”
“我不回去!”
这么说很不负责,他是有父母的人,不该轻易言死,可是,如果他已经遭遇意外来到这里,来到命定之人的身边,他又如何能轻易离开?
杜辰与心情复杂。
床边,张天师的眼眸柔和下来——事实上,自杜辰与醒来,张天师落在他身上的都是柔软的像水一样的目光——他注视着杜辰与,面具下的嘴角扬起微微的弧度,一字字郑重道:“就像我保证过的那样,我会去找你。”
杜辰与的心猛地跳了一下。
张天师另起话题道:“之前我不愿多说是因为我知道你迟早会忘记。今日,你遇到的最后一个妖,他拥有吞噬记忆的能力。其实这是天意,你溯时而来,有违天理,所以才剥夺你的记忆,让你在回去之后不知自己曾经来到过此间。”
杜辰与闻言不由疑惑:“可我还记得很多事情,我记得我同你一起出门,赴京赶考?”
张天师的眼眸微微晃动了一下,看来竟有丝局促的羞怯之意,他在思索好半晌后才决定开口:“我不希望你忘记所有的事情,所以忍不住出手干涉,那萤噬魇只来得及吞噬你几十日的记忆。”
……可是,这应该是最重要的几十日。
在这几十日里,他与张天师之间一定发生了很多事。所以对方看他的眼神才会变得特别不一样。
所以对方才不希望他忘记所有的事情。
“你能告诉我发生过什么吗?”杜辰与忍不住问,“我们之间,发生过什么?”
张天师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只是抬眼定定直视向杜辰与的眼睛。
杜辰与退而求其次,“至少,告诉我,我们之间,发生过这件事吗?”说着,他凑近,轻轻将一个亲吻落在对方的唇上。
张天师吓了一跳,他下意识想躲开,不过,最终还是乖乖一动不动地任杜辰与完成这个亲吻。
“没有发生过。”然后他回答杜辰与的问题。
杜辰与也不知道这件事的笑点在哪里,但却止不住自己的笑,就好像他以为张天师傻得可爱。“事实上,现在已经发生过了。”他纠正道。
张天师依旧定定望着他的眼睛。
良久。
“你该走了。”他轻声说。
杜辰与慢慢收起笑容。
这是离别的时刻了吗?
他相信对方说的,关于对方一定会去找他这一保证。他终于明白杜大少爷娶公主当驸马这件事究竟多么无关紧要——因为,张天师根本不认识杜大少爷。因为,张天师会去找杜辰与。
可是,他们相距得太远,他们之间有整整六百四十九年的距离……他的小仁,需要花六百四十九年来找到他吗?
那样的话,你该有多累?
杜辰与问不出口。
张天师似乎看透了他的想法,很快轻缓道:“送你离开后,我会睡很久,等六百多年过去,我醒过来时,我就去找你。天意想要让我在那个时候阻止荧惑守心的大劫,所以才将你带到这里,天意清楚:不为破天劫,但我会为了去找你,等待这六百四十九年过去。”
杜辰与终于知道了真相,关于他为什么会来到洪武三年。
这个最美丽的真相。
“槐九乾十,月从奎毕,马上到时辰了。”张天师忽然道,他决定说些正事,“我会用定海珠的神力送你回去,此后,无论是你还是杜少爷都不会再因定海珠而受妖怪觊觎,你尽可以放下心。”说到此处,他又觉得不对,顿了顿后纠正道,“杜少爷无需再担忧,但你须小心。”
已经习惯对方恐吓式说话方式的杜辰与更是从之前自己的经历知晓自己这日子安生不了。他似乎能猜到原因——
“是不是我不小心打开一册用落笔成囚的法术禁锢妖怪的画卷也是天意?我因为画卷中的妖怪作祟,才能来到这里?”
张天师因为他的说辞而微微疑惑地愣了愣,随即,好奇问道:“落笔成囚是什么?”
这世上还有张天师没听说过的法术吗?杜辰与稀奇地解释:“就是只要画下妖怪,妖怪就被囚禁的法术。”
闻言,张天师担忧地瞧杜辰与,那眼神明显就是在担心他是不是傻。
杜辰与警觉地抿了抿嘴,小心问道:“没这种法术?”
张天师肯定摇头,生动举例:“照你这么说,妖怪不遮着脸还敢出门吗?”
一窍通,百窍通。之前杜辰与因为“落笔成囚”术没将那妖怪画卷当成能够通过逻辑来推理的客观存在,这会儿,他意识到自己被骗,反而想明白那画卷的关键——
画卷里有想害他但被天师降服的带鱼精!
杜辰与猛地抬头:“小仁,那画卷里是不是都是你收的妖精?”
张天师低头思忖:“我会留下一个画卷吗?”
杜辰与这才反应过来,画卷的事只怕还没发生。张天师在思考后凝重道:“如果画卷会给你带来麻烦,我不会将收服的妖怪关到画卷中。”
杜辰与反而因为这一保证而担忧,情不自禁提出异议:“如果没有画卷我大概就没有办法来这里,这画卷,小仁你千万要留下啊。”
张天师沉吟:“只有之前我们遇到的紫葫芦才有能力将你带到这里。所以,应该是你遇到了重大危机,紫葫芦为了救你,吸了你的魂魄,你才会出现在这儿。那未必与画卷有关。”
杜辰与这才知道自己的穿越是天意派谁干的活。他不仅回想起当日张天师放过紫葫芦,并让紫葫芦记住杜辰与恩情的事,只怕那时张天师便已意识到是紫葫芦为救自己,将自己带到了明朝。
不过,话说回来,若非杜辰与遇到重大危机,紫葫芦未必会作法,那样的话,杜辰与也就未必能够来这儿遇见张天师。
人生第一次,杜辰与认为“重大危机”是自己最需要的东西。
“小仁,”他郑重望向张天师的眼睛,“我怕我遇不到重大危机,所以,算我求你,一定要留下那画卷。我不怕麻烦,即便很危险也没关系,无论如何,我一定会活到你找到我的那一刻。”他保证道,用最认真的态度。张天师依旧有些迟疑。杜辰与用力握起对方的手,“答应我,小仁,不然,我会担心的。”他真心说。
张天师抬眼注视向他的眼睛,片刻后回答,“我答应你,辰与哥。”他也说得很认真,认真想要安抚杜辰与不安的忧虑。
杜辰与注意到对方用了“辰与哥”这个称呼,他不知道对方是这一刻才改口的,还是很早之前便改口,内心有一丝愧疚,为骗了信任自己的人,可他喜欢这个称呼,这个称呼让他知道,他们现在有多亲密。
“小仁……”
张天师紧紧注视着杜辰与的眼睛,也许他在等杜辰与接着说下去,也许他没有等,他不必等,他知道那未尽之言。
“到时辰了。”张天师低声道来。
他拿出三清铃轻轻晃了一下……就好像杜辰与是妖怪似的。
“你跟着铃声一路走,就能回去了。”天师轻缓说。
最后时刻,杜辰与忍不住开口,“小仁,我能不能看一看你不戴面具的样子?”他一直没有询问过这件事,因为在他心中,张天师就是他的张天师,是俊是丑,长什么模样都无关紧要……可是,他也有必要知道对方长什么样,因为——
“我想要在你来到我面前的第一时刻,就认出你来。”
面对他的要求,张天师不假思索伸手摘掉了面具。
面具下,杜辰与看见一张可以说有些熟悉的面孔。
——他看见了室友莫岱的面孔。
三清铃的铃声一点点飘远,杜辰与发现自己不由自主追随向铃声的方向。
飘飘荡荡,摇摇晃晃。
这是他的归程。
这条路太长,他要走过六百四十九年才能到达,这条路又太短,他才踏上便再见不着他的小仁。
不知不觉间,杜辰与闭上了眼睛。铃声就在他的耳边,一声紧,一声缓,时而催促,时而抚慰。
蓦地,他的身子一重。
他再也动弹不了,连睁开眼睛都那么费力。
——所幸,最终他设法睁开的双眼。
他看到自己的卧室。这是他在父母别墅的房间。因为回来,他记起了事发的经过。那时他别过张真人,走出茶馆,就在门口的位置,忽然瞧见共用一具身体的好几条蛇来势汹汹朝他飞过来,他正不知自己该以这是幻觉来安抚自己,还是赶紧撒开腿逃命,正想着,蓦地,他的意识就断了。大概就是那时,那个紫色的葫芦娃见他危急,便继1370年那次后,第二次一口吃了他。
自那日起,他的身体应该就陷入了昏迷,于是,导致他这会儿躺在床上接受输液。
……该不会,他在明朝待了两个多月,他的身体就在这张床上躺了两个多月?
正想着,一个惊喜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辰与,你终于醒了?”
杜辰与转头望去,便见到了自己家的陈医生。
之后,可以说一阵兵荒马乱。陈医生一边忙着通知杜辰与的父母,一边给他进行检查,与此同时,还抽空以喋喋不休的方式向他说明他昏迷整整七日的严峻现实以及其他各种各样的情报。
“……期间你还被送去过医院,杜先生特地为你从美国请了好几个医生来,可是,最终什么都没查出来,都说你没事。然后有个道士,也不知是不是江湖骗子,说和你认识,还带着一个小孩来,两个人一本正经向你父母保证你没事,可没一会儿,那小孩又忽然抱着杜夫人的腿说对不起,都是他不好什么的,说得就好像你再也醒不过来似的……对了,你什么时候有个长那么好看的室友?陈叔很开明的,你老是告诉我,你们是什么关系?反正我是不信你会缺钱找个室友赚点房租的。你们关系一定很‘不错’吧?你那漂亮室友来看过你好几回。对了,今天他还打来过电话,说待会儿过来看看你……”
多亏素来健谈的陈医生话痨症发作,他给杜辰与测个血压的短暂时间里,杜辰与基本已经把自己昏迷期间的所有情况都给弄了个明白。不过,听到陈医生提及他的室友莫岱,杜辰与不自觉神情一紧。紧接着,他皱起眉头,严肃对陈医生道:“你千万别告诉我那室友我醒了,也别让他进来,就说我要静养——总之,你千万小心他,这个人有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