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钱龛世(10)
偏生玄悯开门的手却半点儿没有犹豫,薛闲连拦都来不及拦!
其实这事儿若是落在双腿还没废的薛闲头上,以他那上捅天下掀地的脾性,定然会觉得:什么八门九门、生死惊伤!去他姥姥的!挨个儿开一遍,就不信找不到个出口!实在不行,直接招雷来炸!
因为他敢肯定,凭自己的能耐,决计不会栽在这过家家似的小把戏上。
但如今不同,眼下玄悯为主,而薛闲自己只不过是个借人肩膀当窝的纸皮。
他和玄悯打交道远不足一个时辰,不过寥寥几盏茶的工夫。从这须臾的相处来看,薛闲依旧辨不出这秃驴究竟实力如何。高僧的架子是有了,有些时候还颇为唬人,然而实质的本事,薛闲却一样都没见过。
诸如“会不会招个雷布个雨啊”“能不能超度江世宁这种孤魂野鬼啊”“真动起手来,打不打得过阵局里疑似怨鬼的小脚老太太啊”……
重点是“打不打得过这阵局里疑似怨鬼的小脚老太太”。
对此,薛闲实在非常怀疑。
毕竟,这秃驴连收妖都是拎了块破铜皮来收的。
薛闲问:“你见过把妖怪铲起来的高人么?”
薛闲答:“没有!”
玄悯蹙眉,余光扫了眼肩上不知在嘀咕什么的孽障,瘦长好看的手指覆在门上。先前他开门还算有所收敛,没什么动静。这次大约是豁出去了,毫不客气地把门推了开来。
绛红色的窄门豁然洞开,“咣当”一声撞在了后边墙上。
玄悯刚要抬脚,就见自己肩上那巴掌大的纸皮人又坐不住了,一声不吭地闷头顺着他的僧衣往下爬。从先前嚷嚷着“视野开阔”的高地,默默爬回到腰间,垂头冲玄悯默哀了片刻,而后顺着缝隙滑进了暗袋里,还非常乖巧地把暗袋口给合上了。
从头发丝儿到脚后跟,无不表露着一个意思:你慢慢找死,我先走了。
玄悯:“……”
这次的窄门后面是四四方方的天井,南北各通着前厅和中堂,两侧为走廊。奇的是,玄悯这么毫不遮掩的开门声,居然没有立即惊动里头的人。薛闲坐在暗袋里支着下巴等了片刻,也没听见扑过来的杂乱脚步,忍不住又扒着暗袋口探出了头。
天井里一个鬼影子都没见着,安安静静。倒是有隐约的笑声从前厅那处传来,听着像是刘师爷的声音。
薛闲对这刘师爷真是半点儿好印象都没有,但对前厅正发生的事情又略有些好奇。
正琢磨着呢,玄悯已然抬脚迈进了门,无声无息地沿着走廊走到了前厅后门。
从后门是看不着厅内的情景的,因为有一块硕大的屏风挡着,要进厅里,得从屏风两边绕过去。薛闲眼睁睁看着玄悯这只胆大包天的秃驴抬脚迈过门槛,就这么光明正大地站在了屏风之后,将前厅的对话听了个一清二楚。
前厅拢共有多少人薛闲不知道,但出了声的只有两位。其中一个正是刘师爷,另一个约莫是他所会的客人,单从嗓音和拖沓的语速听来,应该是个上了年纪的老人。
只听老人道:“对了,近日镇上人人都在议论一则传言,不知真假。”
刘师爷疑问了一声:“何事?”
“江家医堂走水之事,老友你可曾听说?”
“自然,自然。”刘师爷不知怎的,语气干巴巴的。他连声重复了几遍,似又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茶,这才啧啧两声感叹道,“尸首还是县衙去收拾的,都枯焦成炭了,若不是仵作开口,真认不出那是人身。”
“想我多年前来镇上,还与那江大夫有过一面之缘,没曾想——哎!”老人叹了口气,又道:“不过这镇上都说,江家医堂谬诊了令慈的病,用错了药,这才致使令慈驾鹤,这……”
刘师爷又端起茶盏喝了一口,吞咽茶水的声音,连薛闲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他似乎在压着某种情绪,又仿若在酝酿某种情绪。只听他连喝两口茶后,将茶盏“啪——”地放回桌上,语气激动得有些突兀:“此事就莫要再提了!那江家也算得了报应,我也无从计较了!只可怜我那老母,操劳半生,这才享了几年的福分,就……哎……”
一听刘师爷如此激动,那老人连声宽慰:“好,不提不提!庸医误人吶……”
薛闲闻言,皱起了眉。
他忽地想起刚进江家废宅的那天,偌大的宅院残瓦遍地,枯草横生,寂静阴冷。明明白日里没少照太阳,却始终压着股沉沉的哀怨。他顺着风落进院里的时候,刚巧和坐在角落里的江世宁对上。
这才感觉到,那哀怨俱是从这野鬼身上散出来的。
只可惜江世宁这野鬼糊涂得很,只记得生前种种,却忘了死后的。
薛闲问他:“你在这干窝着作甚?死了就该投胎去,在阳间干耗着错过了时辰,那可就投不了了。”
江世宁茫然了一会儿,道:“哦,等爹娘一道上路。二老年纪不小,我得照应着。”
薛闲当时就觉得这野鬼生前大约读书读坏了脑袋,听听这都是什么梦话。
“那你爹娘呢?”薛闲一脸牙疼地问道。
江世宁叹了口气,道:“估摸着走错门了,无奈我没个正经身子,连这院门都出不了,找也无处找。”
薛闲盯着他看了会儿,道:“行吧,我勉为其难帮你一把,不过有个条件。”
“说。”江世宁干脆道。
薛闲:“屋子借我住几天。”
……
自打薛闲给了江世宁一副纸皮身体,他便夜夜在镇上寻人,三天的工夫,快把镇子走上两圈了,仍然一无所获。
先前薛闲还猜想,说不定江家二老已经先一步上路了。但是这会儿,他听了刘师爷这一席话,却突兀地冒出来一个模糊的想法。
正当他想重新顺杆爬,爬回秃驴肩膀跟他说一声时,前厅里的两人又有了动静。
就听刘师爷道:“对了,上回说我得了个雅物,打算请老友来品咂品咂,差不点儿忘了。走走走,去后头。”
薛闲一听,连忙伸手捅了玄悯一记。
不过纸皮捅人,力道着实不大,与其说是捅,不如说是挠。
玄悯腰间被孽障挠了一下,眉心微蹙。他刚要转身跨过门槛儿离开这处,就发现自己身后直直地站了个人。
第11章 空磨盘(二)
此人眼珠子异常黑,连一星光亮都没有,鬼气森森。眼下两抹阴影,衬得煞白的皮肤也泛起了隐隐的青。这么冷不丁地打上照面,着实有些瘆人。若是换成寻常人,转身就碰上这么一位背后灵,指不定当场就要惊得蹦上房梁了。
然而玄悯和薛闲显然都不是寻常人。
这两位一个胆大包天,一个八风不动,活了小半生大约也不知道“害怕”两个字怎么写。
于是,这冰渣子似的秃驴和他腰间兜着的那个孽障,用近乎同样的麻木脸,面无表情地盯着来人。
来人绿着脸朝后仰了仰脖子,拍着心口嘀咕:“怎的突然转头,吓死我了。”
玄悯:“……”
薛闲:“……”这书呆子果然读书读傻了脑子。
站在身后的不是别人,正是江世宁。
薛闲在看到他的瞬间还略微有些发愁,心说:要让这书呆子听到刘师爷刚才那番话,指不定就要撸袖子去前厅干架了,也不知这芦柴棒棒能不能打得过那俩老东西。
然而这会儿一听江世宁的口气,他便知道,江世宁应该是没听见议论他爹娘的那些昏话。
对此,薛闲还是有些庆幸的:至少不用担心这书呆子会上门找死了。他趴在玄悯袋口边上,非常嫌弃地冲江世宁驱赶了两下:“赶紧转头,快走快走。”
“为何如此行色匆匆?”江世宁虽然有时候嘴上和薛闲顶上两句,但实际是个软性子,否则也不会任劳任怨地供薛闲驱使了好几天,一边挨怼,一边还得用吃的堵他的嘴。
他嘴里问着“为何”,身体已然应和着薛闲的话,转身跨过门槛出了后门,满头雾水却半点儿没耽搁。
玄悯见此情景,刚抬起的手正要放下来,就听薛闲用气声问了句:“秃驴你抬手是要做什么?终于忍受不了这书呆子的傻样儿,想要打他一顿?”
玄悯:“……”照这么说先打的大约是你。
“……”江世宁:“不是,我干什么了就要打我?”
薛闲又催:“你走你的,别废话。”
玄悯:“……”这不安生的居然有脸嫌别人废话。
不过薛闲倒也没全猜错。这种借由某种实物诸如纸皮而成人的野鬼,其实全凭一口阴气撑着,在脑后三寸的颈窝处有一处命门。若是以手为刀劈在命门之处,那撑着地那口阴气便会散去,重新缩回原型。
玄悯本担心这江世宁会莽撞误事,想一掌把他拍回纸皮状,方便携带。毕竟有一个无法无天的半瘫就够操心的了,再来一个腿脚灵便的,那不得鸡飞狗跳?
谁知这居然是个会听人话的,玄悯便暂且容忍了下来,收了手刀紧随其后出了门。
他一扯江世宁的后脖领,而后脚尖一转,拎着他侧身隐匿在屋侧和走廊之间的夹墙里。他走路若是不想出声,居然真的能做到毫无声息,僧袍轻薄,衣摆从墙边枯枝上一扫而过,又擦着墙边落下,却没沾上一点儿泥星,那枯枝也连个颤都没打。
薛闲扫了眼那纹丝不动的枯枝,又扫了眼玄悯腰间坠着的铜钱串子,只觉得这秃驴着实有几分神秘。
玄悯时间掐得恰到好处,他那僧袍一角刚落回墙后,刘师爷和他那老友便从后门迈了出来。两人大约是上了年纪,耳朵也不算好使,居然真就没发现异常的动静。
江世宁在夹墙里瞄到了刘师爷的背影,虽然他极不乐意见到刘师爷,但依然有些纳闷——为何玄悯见了刘师爷也要避让开,还一副不想费工夫处理麻烦的模样?
好在他有一颗“极怕给人添麻烦”的心,不妄言,不造次,不裹乱。硬是憋了一肚子的疑问,大气不敢喘地乖乖呆在墙后,眼睁睁看着刘师爷和一个陌生人一前一后穿过天井,往中堂走。
就在刘师爷刚要跨进中堂大门的时候,一个有些含糊的声音突兀地响了起来:“爹?”
墙后的薛闲瘫着脸道:“好了,真傻的那个来了,多会挑时候啊。”
果不其然,就见刘冲不知从哪处摸到了这里,正站在走廊屋檐下,冲刘师爷叫着爹。
薛闲第一件事便是去瞧他的袍子。方才在死门碰上的“刘冲”穿着赭色的袍子,而走廊上的这个,却穿着灰蓝色的厚袍,和卷入阵局前穿的一模一样。
隐匿在夹缝中的玄悯抬脚便迈了出去,在刘师爷反应过来前,大步闪到了刘冲面前,伸手拽了刘冲一把,在他发出惊呼前,大力将他拖到了窄门边。好在中间这处天井十分小巧,来回不过几步,从夹墙到窄门也只是眨眼的工夫。
中堂前愣着的刘师爷终于反应过来,他倏然变脸,抬脚便要冲过来。
好在玄悯反应更快,一跨一转便到了门后。
咣——
窄门被玄悯背手撞实,江世宁还下意识抬手布上了门栓。
不过他抬头看了眼愣神的傻子刘冲,突然“咦”地发出了一声疑问。
玄悯刚到门后,便松开了揪着刘冲的手。薛闲默默仰脸,心说这秃驴看着瘦,手劲真他娘的大啊。这刘冲可不是江世宁那种纸片儿似的身形,还格外愣,半点儿不知配合。徒手拖着这么个大活人,得多大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