撞钟(7)
钟林杨自然地坐进去,仰面倒在椅背上发呆。“一份夫妻肺片,一份老醋菠菜花生,两碗大的丸子汤泡饼。”许可看着老板,态度谦和,这让他一瞬间显得成熟。
“你还记得我喜欢吃这些啊?”钟林杨趴在桌上乐。
许可把他推起来,抽出硬纸盒里那点塑料似的纸巾,把油汪汪的桌子擦得干净了点,“你也不嫌脏。”
“你也知道,弄不脏我。”
许可眼皮跳了跳,他又加了两瓶豆奶,钟林杨喜欢的花生巧克力口味。“这些我也喜欢吃。成天老一块混着,口味都养得一样了。”
“那你就都吃了呗?”钟林杨又趴回去,还是乐。他总喜欢这么歪着脑袋看人,总让人觉得他是什么天真好奇的小动物。要是就好了。许可这样想着,默默吃完了自己的那一份,凉菜他都只肯动一半。
“浪费死了。”钟林杨怪他。
“闻到味道,我就算你吃了进去。”许可有自己的倔强。
钟林杨眨了眨眼,偶尔,他确实是能闻到一些味道的,比如许可的雕牌洗衣粉味儿。但不是现在,也不是这些以前习惯的、鲜活的食物。
当晚又压了好久马路,很晚的时候,两人真的去桥洞下待了一晚上,因为许可声称自己没钱住旅馆,只能试试钟林杨从前的浪漫贫困构想。钟林杨也不拆穿他,“坐我腿上吧,”他呈九十度坐下,真把自己当成一把椅子,“弄不脏我。”他又这么说。
许可坐了一会儿,很快就滑下去,靠在钟林杨旁边,“我能抱着你吗?”
“刚才那样抱不到。”他补充。
这让钟林杨很难拒绝。
头顶的桥不是什么公路,而是铺了铁轨的火车桥,一整晚,那“哐当”声一阵接着一阵有规律地来,几乎从没断过,可谓震耳欲聋。许可迷糊了一夜,天亮的时候不想再这么半梦半醒,钟林杨更是从无睡意,于是两人爬起来,继续压马路,一压就是一整天,柳城都快逛遍了,傍晚时分,他们又站在钟楼下。
“我和你上去。”许可攥着钟林杨的手指。
“不想在下面受冲击了?”钟林杨眯着眼。
“那口钟还能响吗?”许可反问。
“嗯,应该,”钟林杨点了点头,挺爽朗,“你上去看看吧,楼梯没锁。”
于是他们一同站在高处,俯瞰这座灰败的小城,也看云霞翻滚的天,地平线把世界分成两个颜色。
“哎,昨天你看我在这儿待那么久,不紧不慢的,觉得挺奇怪吧。”钟林杨轻飘飘地看了一眼那几乎要朽坏的大钟,又一次站上墙沿。
“嗯。”许可的心脏已经开始在胸腔猛撞,他哪里还顾得上什么钟响不响。
“我也觉得奇怪。”钟林杨笑道,“那你就陪我待着,待昨天那么长时间,将近半小时呢。”
许可有些困惑,因为钟林杨还是没有解释原因,但他也不追问,钟林杨要他好好陪着,那其他任何事都是种打扰和浪费,“我觉得和你待在一块就很舒服,”他急急忙忙地把钟林杨拉下来,揽住他,“就是不说话也好。”
“我也觉得。”钟林杨倚上他的肩膀。
许可垂眼,看到钟林杨柔软的黑发、饱满的额头、鲜明的眉毛和翘起来的眼睫。他可以毫不犹豫地说,这双眼睛像一个纯美的梦。他以前就时常觉得这人太过好看,一朵掉在灰堆里的花儿,把花瓣摘了塞给他,他哆嗦着没有拿住。
也许,或者的确,钟林杨的流丽色彩不适合存在于这座锈迹斑斑的柳城。可仅仅因为这个,钟林杨就不应该存在吗?这一切太不合理了。
许可想得很深沉,怀里搂着的人好像也变沉了,半小时也是转瞬即逝,夕阳正浓艳。
“差不多了,六点三十四,倒计时一分钟。”钟林杨麻利站直,又一次上了墙,轻盈无比。
许可下意识抓住他,当然只能抓住脚腕,隔着粗糙的校服裤子。
“对了,”钟林杨僵了僵,道,“我不想告诉你,但我忍不住,OK,我真的,我觉得好委屈,”他就这样背对许可,快速地说,“当初,我没想好要不要跳,我只是觉得很烦,很害怕……但好多人围过来了,他们都在下面骂我,我姑姑,姑父,我姐姐,还有好多人……”
“我不死都不行了!”他抛去那些难堪的哽咽,大吼。
许可还是死死抓着他,他也还是不肯回头。
六十秒要到了吧?
“我和你一起下去!”许可的哭腔已经兜不住了。
他甚至数到了七十秒,可钟林杨还在,他摸得到他,却又觉得,他在自己手里就要消失。这种感觉从没有过,哪怕是那个倒计时般的初吻,吻的时候,他至少感到踏实。
“松开!”钟林杨回头,皱眉垂眼。
“……怎么,怎么回事?”许可愣住,钟林杨怎么变得这么透明?
“你松开!”钟林杨直接反手掰他的指头,许可这才见识到超自然的力气,他有一根手指都脱了臼。钟林杨不管不顾的,许可只觉得他就像从自己手里滑落,匆匆扒在墙沿上看,手上是钻心的疼,许可只能看到遥远的一摊。又一摊。钟林杨摔出的残骸。
连那声闷响他都仿佛听见了,就在耳边。
许可根本动不了地方,哪怕把手指掰了回去,他还是僵直,只能目眦欲裂地瞪着那地面,他觉得自己离疯狂不远,等到稍微迈得动步子他就飞快地往下跑,灰尘呛人,楼梯昏暗,他看不清什么,迎面一撞,是钟林杨。
钟林杨已经把自己收拾利索。又一次。
“我想出办法了。”头顶漏下细微光线,他在这古老的模糊中看着许可。
“什么?”
“我觉得你能停止这一切,可能性很大,像刚才那样,这可能就是天注定,”钟林杨格外平静地看着许可,那双善睐的眼也没了波澜,显得不像是他的,“你也发现了吧?”
“什么?”
“明天这个时候,你抱住我,不要让我掉下去,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松手,”钟林杨说得理所应当,却顿了顿,好像下定了天大决心,他的声音也冷得出奇,“这种狗屎日子我受够了,许可,你总得试试,帮我结束它。”
第十二章
12.
许可抽了抽鼻子,他又要打喷嚏了,怪这团在闷窒的老楼里腐烂了几百年的陈旧空气,“可是你会消失的。”他不愿多说,埋头向下走。
钟林杨匆匆跟上,“不一定是消失。”
“那是什么?”许可侧目看他。
“转世投胎?得道升仙?也许我能飞天上去呢。”
“你也没法确定。”许可揉脸,手还在痛,他疲惫地钻出门洞,最后一点点夕阳疲惫地照在他身上。
“总得试试。”钟林杨还是这句话。
许可快步地走,钟楼旁边就是街巷了,一群矮房在他身侧铺展,隔了一条绿化,晚饭前人们活着的声音总是分外繁杂,“你就是想冒这个险吗?”他又问。
“至少不用天天跳楼了,魂飞魄散我也愿意。”
“不是,魂飞魄散有什么好?”
“你觉得离不开我是吗?”钟林杨站住。
许可愕然,回过头,怔愣地瞧着他,“我们才在一起待了,三天。”
“那你是想一辈子?”钟林杨垂下眼,揉了揉眉心,“OK,你说你一大活人,身上要死的病也没有,怎么会想和一个鬼在一块一辈子。你这种想法本身就很荒谬。”
许可更错愕了,“可我是真的。”
“真的什么?”
真的喜欢你。许可默念这句话,念不出它的分量。
钟林杨却斩钉截铁地说:“你是真的自私。”他素来口齿伶俐,这次也不给许可任何喘气的机会:“我每天来这么一遍,你看着开心吗?反正我是很疼,我每天过下去,就在等跳下去的那一秒,或者还有在上面晃荡等死的几十分钟。好像我就没有别的意义。你和我一块等,也没有意义。所以我要和它说拜拜了。假如你把我留下来,久而久之,你也会产生愧疚,很大的那种,愧疚太大就会变成厌烦,我就成了你的拖累,更大的那种,别不承认。”
“还有你这两天是不是老觉得很累,时不时头特别疼?昨天晚上流了好多鼻血,我给弄干净了,你都不知道吧。”他又连珠炮似的说道,“你早晚要被我带死。”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许可想。可他说不出半句反驳的话。
“所以你的意思就是……不是非要留在这世上了。”他本想说“在我身边”。这话大概也无需问答。他之前又有怎样不切实际的想象呢?
“我本来就不该。”钟林杨眉头抖了抖,“我是被迫的。”
许可似乎是消化了一阵,忽地,他四处张望,“当初谁在底下,谁骂过你?谁一边骂你一边想**?”问得太急了,语速也太快,钟林杨还没反应过来这话里的意思,就见许可随地抄起块砖头,径直往一座平房前走,“哦对了有咱们英语老师吧,天天盯着你,动不动跟在我们后面回家……有他吗?有他吗?”
他已经走到平房跟前。这就是英语老师的家。柳城就只有这么点地方。
“有。”钟林杨跟在他身后,停在隔了一两米的地方。单字的回应也在发抖。
许可没有再多说什么,砖头拍在窗户上,玻璃碎成颗粒,碎得他满手血,他继续砸,屋里的尖叫已经开始了,妇人和孩子,还有一个男人的咒骂,许可根本不管,短短几下,那窗户稀里哗啦全碎,他就撑在窗沿把身子一带,灵巧地翻了进去。
哭喊和惨叫愈加刺耳了,女人和孩子缩在墙角,男人的挣扎和反击很快就停止,他被死死按在桌上,许可的砖头砸着他的脑门,接着砖头又被拍在一边,换成拳头,而钟林杨就在窗外目睹这场愤怒的殴打。
直到眼见着女人去拿菜刀,钟林杨才缓过神,以前他很怕这夫妻俩吗?他忘了。刚才他和许可是在争吵吗?他也忘了。他现在只想和许可一块打架。于是斗殴升级,怎么看怎么像是许可在开外挂,而他确实也在得意扬扬地笑,脸上被抓出了血道,笑得格外灿烂。
笑容是冲着钟林杨的。钟林杨垂着脸,整个人专心致志,没声没形的力气撞在中年男人的眼睛上。这双曾经天天在他身上扫动的眼睛。
许可心中蓦地警铃大作。他握着从“师母”手里抢来的菜刀,监护这一切,发现自己对钟林杨已经爱到不行,尽管他刚刚在想恨之类的事情。
耳边也是警铃大作。有邻居报了警,于是许可被带进了派出所,他妈妈的老单位。
钟林杨当然不用。许可一直梗着脖子,直勾勾往身后盯,他怕钟林杨趁机走掉,不过钟林杨没有,车门关闭前,挤进警车,坐在他的腿上,面对面地,勾住他的脖子。
“怎么回事儿啊小许?”许可老娘的老同事愁眉不展。
“怎么办啊,”钟林杨也愁眉不展,轻轻触摸许可的眼角,“我都不想说拜拜了。”
许可则闭上眼,对这两个人,他都是一言不发,只有睫毛在抚摸下轻轻颤抖。
活着可真疯狂。他想。
审问的时候许可倒是挺配合,“我恨他,我给我朋友报仇。”他说得一清二楚,丝毫没有为自己辩解的意思,弄得关心他的民警同志也挺头疼,只能先把他拘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