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生事务所(44)
小小裴钺不知道怎么回应,但看着眼前小男孩那心满意足小仓鼠一般的高兴模样,他也微微翘起了嘴角。
不过还没等他的嘴角形成一个笑容,一个男人就走了过来,一把拉住了小小裴钺的手臂。
随着视线的上移,裴钺看清了男人的模样。
——这是他的父亲。
裴家跟温家的合作是从裴父这一代才开始的,裴家就此一飞冲天。
因此裴父对温家是打心底里的臣服,而对温故一家,他也是以“温家这一边”人的身份同仇敌忾着。
但裴父也知道,他也只能同仇敌忾一下,多余的事一点都不能做。
于是裴父只是皱眉看了一眼小小温故和远处跪在门外的夫妻,然后拽着小小裴钺上了车,几秒内车子疾驰而去,像是在躲避什么瘟疫一般。
小小裴钺有一瞬的茫然,小男孩消失在了他的视野里,眼前只剩一个棕皮的车椅套。
然后他被争吵时声拉回了神,旁边称为“父母”的男女,正用最刻薄、下流、恶毒的语言攻击彼此,却并不知道,后座这个像是摆件一样的小孩,其实是明白他们对骂的话的含意的。
这才是他的“家”。
严寒如极地。
小小裴钺呆呆坐在后座,听了一会后,他像是想起了什么。
他抬起手小心揭下了手臂上的绷布,然后摊平了,小心翼翼地放进了自己的口袋里。
那绷布隔着一层布料,贴着他的皮肤,融入他的血脉。
暖暖的。驱散了周身跗骨之蛆一般的阴寒。
小小的裴钺又勾了勾嘴角,浅浅的一下。
这是他在夏夜里看到的一颗太阳,小心心形状的,照进他的生命里,悬在他的心上,永不日落。
作者有话要说:
每次想辞职的时候,现实就会教会我一件事——金钱,是多么得重要!!QAQ
第50章 咕咕乖
画面到车子开到一个红绿灯后, 戛然而止,然后又再次倒带一般, 回到了温家的灵堂。
裴钺眼里的画面, 就这样不断轮回起来。
看第一遍的时候, 裴钺就知道这个幻境是真的属于他和温故的果然。应该是那沙人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 取了他和温故的记忆,融合而成的。
他不知道这个幻境要怎么破, 但是就眼前这个小小的温故,他看上几百遍也不会厌。
——当然, 裴钺知道现在不是沉迷过去的时候, 所以他也有试图做一些改变。
比如去控制自己的身体。
然而,无果。
但是这个幻境也给了裴钺一个信息, ——既然幻境是两人记忆的融合, 那他和温故应该都在同一个幻境里, 只是两人看到的东西可能并不相同。
所以裴钺最后想出来的破局办法就是:等温故破局。
——不然他还能怎么办?
于是裴钺就等着,一边欣赏那个小小温故, 一边跟现在的温故做对比。
其实还是有很多相似的地方的。
比如如出一辙的乖巧, 比如会打老爸小报告的调皮,又比如会给不认识的孩子包扎伤口的善良。
直到看到第三遍, 裴钺才猛然记起一件事。
——24年前的大灾难来临之际,就是这一天的晚上。
当时首都那边出现了光是市区就出现了五个黑洞,但是万幸, 温家和裴家都没有在黑洞的范围里。
虽然说温故一家不会住在温家,可能因此被波及。但裴钺知道, 温家有守灵三天的习俗。
三天三夜不吃不喝不睡,对普通人来说是找死,但对仙人家族的人来说,至多是辛苦一些。
温故父母对温家老太太十分敬重,即使在门外,也会跪满三天。
那么,温故又是怎么被卷入的恶生天?
是他父母让小小的温故先回去休息了?
不,不对。
按之前温故的说法和表现,温故的父母应该已经不在了。而他们不在的唯一原因,应该是和温故一起被卷入了恶生天。
并且,温故离开恶生天后,为什么又不认温家,也不承认自己是温家人?
因为,是温家人致使他们被卷入恶生天的?
裴钺的心里一阵寒意,觉得自己这个想法有些荒谬,但同时他的理智又告诉他——这是最有可能的可能。
裴钺被温家救治这么多年,也知道温家人的性子。
说好听了那是家规森严,说难听了就是食古不化。
在他们的世界里,所有东西都是被刻尺在善恶线上量出来的,只要有一点逾越,那就是错、那就是原罪。
在这样的温家里,被逐出家门的温故一家,就是“罪孽”。
而真要把这样的“罪孽”推入恶生天,那可用的理由可太多了。
而这种事,温家绝对做得出来。
想到这里,裴钺的脸色逐渐沉了下来。
眼前的画面还在轮回,但再看着那个无忧无虑、偷偷藏起牛奶糖的小小温故,裴钺的心就揪成了一团。
这样的孩子在恶生天里,是怎样生活了24年的,而他的父母又是出了什么事。
※
温故站在原地,没有试图挣扎。
这种级别的幻境他经历过,这次中招有些意外,主要是他没料到这只普诺斯的级别会这么高。
不过可惜了,普诺斯的级别再高,只要幻境里的人能识破幻境、不为所动,那普诺斯也无可奈何。
温故想着,不由看向眼前的一片虚无。
普诺斯的幻境编织的基础是人(恶生)心底最重要的一些记忆。
而对温故来说,可称为重要的记忆并不多。
所以,当眼前的虚无中渐渐浮现出画面的时候,温故面无表情,似乎早有预料。
布满灰色乌云的阴天,覆盖红色地衣的大地,浑身漆黑的扭曲树藤……
恶生天,他生活了24年的地方。
而在这里,他最重要的记忆……
随着画面的逐渐清晰,一片红色地衣之上,出现了一个白色的圆。
圆圈里,有三个人。
圆圈外,围着层层叠叠的恶生。
温故的目光在那三人身上滑过,眼神中还是难免被牵动了一丝情绪。
而以这丝情绪为契机,整个画面动了起来。
白色的法阵里,男人和女人遍体鳞伤,血混入阵中,白光固化成了无形的钟罩,似一个锅盖一样把他们护在中间。
几步之外的恶生张牙舞爪,用各种方法攻击着法阵。
再往远处,许多不明就里的人类哭喊奔逃,然后被蜂拥而上的恶生蚕食殆尽。
“咕咕乖,不要生气。”
“咕咕乖,把手给爸爸妈妈。”
男人和女人对着跟前的孩子说话,声音虚弱。
——他们的腹腔都有一个血洞,如果是普通人,怕是早没命了。
而他们跟前的孩子只有七岁,一张小脸白嫩嫩的,脸上满是泪痕。
他像是被吓呆了,神经质一般地呓语着:“不要打爸爸妈妈,打死你们,打死你们……吃了你们!”
男人和女人已经安抚了好一会,但是却无济于事。
可是他们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
女人的眼泪滑落,她一咬牙,伸出手去拉起了孩子的手。
被触碰到了。
这个意识潜入孩子的脑海,然后他的身体一颤,瘦弱的脊背上猛地窜出一只白骨拼成的翼,在空中弯成一道完美的弧线,如枪的白骨尖端堪堪停在女人的眉心跟前。
女人哽咽:“咕咕乖,爸爸妈妈没事了,咕咕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男人的伤势更重一些,他甚至已经无法挪动身体,只能依靠女人的支撑而不躺下。
男人抹去嘴边血迹,也难以自制地含着眼泪。
“咕咕乖,爸爸带咕咕去游乐园,咕咕听话。”
像是终于明白了眼前的人是谁,空中凝滞的骨翼倏然化作万千萤火,继而消失在空中。
“呜哇——,爸爸妈妈,咕咕好怕!”
孩子哭得撕心裂肺,脸都红了。
但男人和女人却没有时间来安慰他们的宝贝了。
“咕咕乖。不要动。”
他们重复着一句话,然后一左一右拉着孩子的手。
他们念出晦涩繁复而庄重的咒语,以指为笔、以血为墨,在孩子稚嫩的掌心画了起来。
每多画一笔,他们头上就有一缕青丝就褪去浓墨,如洗月华。
而明明是血迹的痕迹,浸入孩子的掌心后,却是留下了浅浅的金色纹路。
片刻,最后一笔勾完,男人和女人已然满头华发。
他们相拥着、互相支撑着,跪坐在孩子的跟前,跟他说最后的话。
“咕咕乖,要坚强。”
“咕咕乖,要活下去。”
“咕咕乖,爸爸妈妈爱你。”
“……我们爱你。”
他们的皮肤枯萎了。
“我们爱你。”
他们的双目浑浊了。
“我们爱你……”
声落,血肉化泥、皮囊飞灰,依偎着的两个人变成了两副枯骨。
同时,白色圆圈乍现白光,周围的恶生齐齐惨叫一声,四散奔逃。
——以阵为墓,守我尸骨。
——以魂为兵,护我方墓。
小小的孩子瞪大了眼睛,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他茫然地看着眼前的枯骨,虚弱地喊了一声:“爸爸?妈妈?”
没有人回应他,这漫天黑红的世界里,他再无所依靠。
……画面波动,再次转换。
寂静的红色荒原,一头不知道死了多少天的恶生兽倒在一棵巨藤树下。
黑色的甲壳虫爬满了它的伤口,还有一些不知名的小恶生围着尸体撕扯着,它们都想要饱餐一顿。
远处,一个穿着破破烂烂的衣裳、脏兮兮的小孩,手里捏着一根比他还要长的灰白骨头,拖沓着脚步走了过来。
好饿,太饿了。
手里的金色图腾发着光,没有恶生能吃了他。
他的牙齿被打落了,但是又会很快长出来;他的骨头被打断了,但又会很快愈合完好……
渐渐的,“吃不到的小人类”在恶生里出了名,许多的恶生打腻了他,便开始捉弄他。
它们抢走他的食物,赶走他的猎物,围着圈困着他,想看他能不能被饿死。
小小的他哭过、骂过、嘶吼过,但无济于事,于是他学会了反抗。
终于,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里,他的狠厉和“不死”也在恶生里出了名,没有恶生再敢小瞧他。
但是他也撑不下去了。
太饿了。饿到恨不能把自己的手指变成食物吞下去。
但是不可以,自己吃了自己的话,就再不能愈合了。
所以他只能往恶生少的地方走——那个据说恶生王降临天梯的地方,那个据说有着恶生天里最丰富物资的地方。
但在去往那里的一路上,恶生少了,食物更少了。
前面的这具尸体,是小孩这两天找到的唯一的食物。
小孩的神情呆滞,他站在那具庞大的尸体跟前,看了好一会。
周围的小恶生,他都打得过,所以食物是抢得到的。
好臭,还有虫子。
但是能填饱肚子。
不需要犹豫的。
小孩动了,他一步一步,越走越快,最后是跑到了那尸体的跟前。
他用手里的骨头代替牙齿,撕咬拉扯尸体上虫子少的一些肉,然后塞进嘴里,咀嚼,腥臭,软烂却像块抹布一样难以撕扯,恶心极了。
“呕——。”
小孩在反胃的第一时间,捂住了自己的嘴巴,透明的泪水划过他脏兮兮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