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他还只是个肤浅的小青年,扫了一眼就被丑得肝胆俱裂,不耐烦地把奚悦轰走了。
而今他目睹侍剑奴真人,终于发现,对美丑的评判是如此虚妄狭隘的自以为是,折射的都不过是自己的欲望和恐惧。一个让人恐惧的人,她的丑陋是伟大的一部分。
侍剑奴一声怒吼,晚霜再次冲向鸳鸯剑阵。
奚平预料这一剑必惊天地,本想一掌将一支船队弹进南海,可电光石火间,他灵感陡然预警,奚平余光瞥见西方海面上升起冷冷的光。
剑阵和晚霜短兵相接,情急之下,奚平弹出一把纸人飞到半空挡住了泄露的剑气。同时,他脖子后面好像被女鬼吹过,汗毛一根一根地立了起来,掌中照庭止不住地震颤。
那是月光……不是天上月,是银月轮。
“小心!”
他的声音没来得及穿过飞沙走石,悬无已经老远瞥见半岛和南海上那些快得不正常的半仙船。
他微抬起下巴,淡淡地瞄了一眼与鸳鸯剑阵战得不可开交的侍剑奴:“邪祟。”
随着他的话音,银月轮险恶的光落了下来。
不好!
就在这时,奚平掌中照庭脱手而出。
奚平下意识地捞了一把,竟没抓住。
他蓦然抬头,眼中映出道极清冷的剑光,转瞬洒满了南海。
海水暴涨,剑光过处,无数冰山平地而起,被银月轮的光照得光怪陆离。
那些冰山却并不是完全透明的,里面冻住了一道一道漩涡般的剑痕,层层叠叠,将银月轮的光消弭的消弭、折走的折走,一丝都没有漏到海面和地面上。
奚平整个人几乎晃了一下。
他顺着照庭的剑光望去,看见一个身着书生式浅灰长袍的人从云上走来,远远地朝悬无一拱手:“悬无长老,玄隐山南矿撤矿工和侨民,船上修士皆为开明司属下,并非邪祟,烦请放行。”
奚平在入海口,无数冰山严严实实地挡在他和悬无之间。
支修轻飘飘地落在一座离他很近的尖顶冰山上,没回头。有照庭碎片,他能准确无误地锁定奚平方向,背在身后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在照庭剑鞘上敲着。
像奚平这种灵感偏向附在听力上的升灵,如果他想,能在飓风中听见百里外的小鱼打嗝的声音。
他听出了师父敲的是指蜜音——不是当年潜修寺那驴唇不对马嘴的旧版本,他居然学会了最新的:离开这,什么都别管。
奚平闭了闭眼,脸上露出个半酸不苦的无奈笑容。
他是惯于控场的,一见这架势就明白怎么回事。
升格仙器意外在南阖亮相,王格罗宝惊愕之余,肯定是在后面推了一把,第一时间把情况传得满世界都是。
别人倒罢了,昆仑掌门那脑子长了心魔种的,肯定会想将侍剑奴一起埋在南阖回收晚霜。另一方面,因导灵金在南阖现身,他还会叫上凌云和三岳一起过来。
而在楚蜀两国看来,昆仑三大蝉蜕都在南阖,谁能不忌惮?
来肯定是要来,但悬无和凌云山的人必定会带上各自的镇山神器——悬无已经到了,凌云与昆仑位置远些,估计也就是慢一步。
银月轮、九龙鼎、鸳鸯剑阵齐聚此处,再加上互相提防的昆仑和侍剑奴,这几方本来可以各怀鬼胎地来一场拉锯,而且一时半会不敢往不知深浅的南宛国内闯。
偏偏支修来了。
司命长老那乌鸦嘴一语成谶——他会成为众矢之的。
这种显而易见的事,难道他看不明白?不是说好了,他绝不可以搀和南阖的事吗?
太岁要是那么容易死,早八百年前就被灵山压碎在海底了!他怎么跟“恐高”的照庭一样多此一举。
世上怎么有这么不让人省心的师父啊?
支修又敲了敲剑鞘:听话。
逆徒不动,可能是不认识这俩字。
支修深吸一口气:来都来了,还能怎样。本来就打不过,你别让我分神。
这话果然就戳中了奚平的死穴,下一刻,支修感觉到照庭那碎片飞快地离开原地,在冰山掩护下落到了一艘跑出去老远的船上……感觉气息不同平常,应该是隐骨还没完全长回来。
支修抚摸照庭剑鞘的手指微微颤了颤,暗叹了口气:一步一个粉身碎骨,为何要走上这样的道啊。
随后他放下心来,抬头看向不远处的悬无。
这是悬无第一次公开露出他纸面具下的脸,他身后缀着一轮“银月”,嫦娥似的,雪白雪白地挂在半空,打量着支修。
“支……静斋。名门之后,当初没经过正经弟子选拔,就破格入了玄隐内门,被玄隐山四大话事人之一收为亲传弟子……唯一一个。从升灵到蝉蜕,快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他用楚国人特有的、略有些硬的口音,一字一顿地说着宛语,“谁听了不说你是个完人。”
支修淡淡地说道:“世上没有完人,悬无长老过誉。”
“可是老天已经这样眷顾你——你们,”悬无轻声说道,“阁下还是不领情,竟在灵山长出邪树,欺师灭祖——”
悬无话音刚落,便听“哗啦”一声,南海上冒出一轮巨大的月影,转眼烤化了满目冰川。
魏诚响此时眼观六路,冒着被大能剁成馅的风险,在刀风与剑雨中将神识铺展到最大,给陆吾开路。
两道人影突然落到她面前,比神识收得还快。
魏诚响本能地退出三尺远才看清来人,一愣:“你……”
她眼前是两个没戴任何灵相面具的小白脸奚平——其中一个比另一个脸更白一些。
那脸色更白的将另一个奚平往她跟前一推:“纸人,替我带走。”
魏诚响:“啊?”
纸人只有在注入神识时才有点用,奚平眼下哪有余力分神?
奚平伸手一抹,那纸人的脑袋就变成了透明的,魏诚响震惊地发现,纸人竟有残缺的灵台,上面悬着一片残剑:“这是……”
“我身上最重的东西,”奚平正色道,“交给你,替我和这些人一起带走……阿响,你是我认识过的最靠谱的朋友。”
话没说完,他已经不见了,消失在了影子里。
三哥留下的分骨符给了他一点多余的神通,让他可以短暂地割掉自己身上的一部分。
感谢鸳鸯剑阵将他砸到了升灵中期,修为不白长,他眼下可以承受将灵台割掉一角,潜回去找他一把年纪还任性的混蛋师父。
第222章 有憾生(三十四)
本命神通这玩意跟修士所走的“道”密不可分。
灵山正统出身的,本人再不是东西,神通也都光明正大的,斗起来都是真刀真枪的大场面。走歪门邪道的就不同了,感谢余尝兄,《去伪存真书》应该改名叫偷鸡摸狗大全,此时再好用也没有了。
奚平将纸人和照庭碎片交给魏诚响带走,自己从行船与无数人影子里穿过,冷静得像刚嗑完几罐子清心丹。
即使修为跳涨,他也没资格搀和进蝉蜕和月满级的争斗里……别说升灵中期,就以在场这几位的战斗力,个别废物蝉蜕来了都得靠边站着。
这一次,他来做藏在暗处的影子。
奚平猜悬无第一不知道侍剑奴和昆仑之间的裂痕,第二没料到他师父会来,不然那白毛不会这么早到,没有哪个铁头傻狗会正面往剑修的凶器上撞。
那老鬼虽然是三岳仅次于项荣的高手,客观上,修为肯定比刚蝉蜕的剑修高不少。但三岳的优势在“符法铭”。其中,法阵和铭文都需要事先布置,客场碰上强敌很难临阵发挥;而符咒一道虽然手段花里胡哨,在同阶修士面前,杀伤力难免逊色,近距离遭遇一力破十会的剑修是弱势,悬无的修为顶多能发挥六七成。
只是悬无有银月轮,支修却还得顾忌没来得及撤走的凡人和低阶修士。
好在悬无会以己度人。
东衡三岳一向认为,只要至高无上的仙山稳,镇得住秩序,凡人自然能找活路。仙山正统确实会顾念众生,好比牧场也要尽心保护圈养的牲畜,但牧场主为牛羊舍身就太荒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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