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银币一磅的恶魔(39)
雷米尔推了推你,问你要不要吃点东西。他这样一提醒,你的肚子便咕咕叫起来,你今天才知道原来哭泣这么耗费精力。雷米尔在你耳边低笑,你想吻他震颤的喉咙。“我去弄点吃的。”他说,你点头。“松开我,你这样我没法做事。”他又说,你不点头,你继续抓着。
雷米尔唉声叹气,你能听出他一点都没生气,因此你紧抓不放,理直气壮。“别这么粘人!”雷米尔抱怨道,跟你讨价还价,说你可以跟着他一起去厨房。你勉为其难地松开手,他走出客厅,你紧随其后。他开灯时你下意识僵硬了一下,但当你的视野亮起来,当庇护着你们的黑夜退却,并没有什么坏事发生。
雷米尔走进厨房,大灯啪地打开,昏暗的厨房一下子变得无比亮堂。排气扇开始嗡嗡运转,流水哗哗洗净食材、充满铁锅,菜刀切开茎叶,发出咔嚓咔嚓的脆响。炉火轰地升腾,铁锅噼啪作响,食材在其中吱吱跳跃,厨具与餐具碰撞出清亮的叮当声。这旋律倏尔在此地响起,不久前的死寂不复存在,仿佛一片虚无之中突然有了光。倘若创世之初虚空中真的曾响起圣歌,你想,它大概就是你现在听到的这样。
他一直在说话,说你买的洋葱太小,一会儿又说玛利亚曾在奶油汤里加了太多面粉,为了调匀面粉加了太多水,那天的汤装了一整盆。雷米尔的话题跳跃,尽是些无关紧要的琐事,他的声音与厨房里的圣歌混在一起,包裹着你,像一条温暖的毯子。黄油、奶油与面粉在锅中调制出云朵般的色彩,他看了看你,又往里面加了很多糖。你不该吃糖,但你毫无异议,这时候就算他给你吃钉子,你也会吃下去。
那汤,事实上,非常美味。
甜美的奶油汤卷过你的舌头,淌进你的胃里,让你整个暖和起来。雷米尔坐在你对面,餐刀切开肉块,与瓷盘轻轻碰撞。泪痕还绷在你脸上,何等失态,但雷米尔提都没提这个,仿佛天天都有个哭鼻子的神父坐在他身旁。这是你的家,这里只有你们,窗帘遮掩着你们的窗,无论你们做什么,都不会有人看见,不会有人震怒或失望。
你突然感到了难言的震撼。
你在这里,他在这里,你们藏在目光的夹缝之中,没有人在意。那些眼睛已经长埋地底,如今注视着你的只有神明,这神明将你送离战场,这神明将雷米尔送到你身旁。你迟钝如朽木,麻木如机器,那场让你的人生天翻地覆的震动到此刻才彻彻底底、明明白白地传达到你心中。你被安排好的命运早已脱轨,你回头望去,猛然顿悟。
自由。
你自由了。
眼泪又一次坠落,你并不觉得悲伤,这泪水好似冰霜化冻。“我的天啊,”雷米尔嘟哝,“有那么难吃吗?”你急切地摇头,他又笑了起来,说:“没事,我只是开玩笑。吃吧!”
他对你说“吃吧”,自己则有一搭没一搭地动叉子,把大部分时间用于看你。你泪眼朦胧,不像样子,而雷米尔对此无比宽容。他一直看你,偶尔将目光转向其他地方,无意识扫过门与窗,目光冷峻,像在为你放哨,像一头狮子在自己的领地上巡逻。你意识到,即使雷米尔有翅膀,他也不会飞走,他会把你护在羽翼之下。
你意识到,即使你去吻他,或许神明也不会降下雷霆怒火。
你倾身吻了雷米尔,他的嘴唇如此柔软。你的心中有什么在沸腾,你品尝着他的嘴唇与自己的心,那情感呼之欲出,你应当知道它的名字。
爱。
这念头忽地浮了出来,气泡一样轻盈。爱,你恍然大悟,迷雾被吹散,薄纱被揭开。你后退一点,撑着桌子,看着雷米尔,带着全新的领悟。他真好看,让你想起你离开小圣堂后见到的第一个日出,想起苹果,想起糖块,想起热乎乎的皮毛,想起夜风与晨露。他让你想要哼唱赞美诗,你看着他,如同长夜之中望见晨光。
“别这么看我。”雷米尔说。
他受不了似的遮住了你的眼睛,你覆上他的手背,让他留在那里。你说:“我爱你。”
你的眼睛在雷米尔的手下紧闭,你看不见他的表情。沉默持续了好一阵,他似乎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好半天才迟疑而迷惑地说:“好吧……?”
“我爱你。”你说,“我爱你。”
你重复了一次,又一次,很多次,像要把一辈子的量都用完一样。你并不需要什么回复,就像刚学会一个单词便向母亲急急炫耀的孩子,你重复着它,从低低的呢喃到清晰响亮的宣布。你的心在狂跳,惊喜在你心中奔走回荡。瞧啊,你爱这个男人胜过爱那些你素未谋面的众生,你爱他,而他还在这里,你们安然无恙。
“好。”你听见雷米尔低语,“好的,好啊……”
你感到温暖,你感到宁静,狂喜与安心竟然没有冲突。那些藏在你心中、一直难以命名的东西,终于浮出水面,让你窥见一角,好似先天目盲之人窥见彩虹。你握着雷米尔的手,他在这里,你在这里,此外的一切都没有了意义。餐盘摔落到地上,当雷米尔吻你,这方天地便只剩下他,房间之外的一切,都不复存在了。
这是一个普通的夜晚,窗帘挡住了鸟儿的目光,夜莺拍着翅膀飞到了邻居的房顶上,邻居家的老太太皱眉调响了广播,广播台播放着教廷遭遇连环恐怖袭击的紧急新闻,你曾经的住所正被血与火淹没。但至少此时此刻,你们一无所知,不受打扰。
第三十二章
地震之前总有预兆,只是局中人往往很难意识到。
解放战线袭击教廷的紧急新闻打破了那个夜晚的平静,第二天教皇陛下在电视上露面祈福,教廷与各国首脑谴责了邪教,每一个采访中的人们都显得同仇敌忾。这消息在小镇上沸沸扬扬了几天,不久便和其他远方的新闻战报一样,成为了偶尔提及的谈资。
被斥为邪教的解放战线并不算年轻,若干被取缔或剿灭的党派、非法集会、民间组织与异端教派在几十年间渐渐融合,变成了这个庞大而松散的跨国组织。它在教廷与各地政府军的围剿中日益壮大,还没有与教廷正面对上的能力,却从未停止过暗中的各种活动。作为一个神父,你没听过解放战线的传教,但你依然时常在各种新闻报道中听到他们的名字。
那些比你更关心生活的人们,自然对此更加习惯。
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解放战线一直跟教廷过不去,又不是今天才开始,之前不是还袭击西教廷吗?他们总是雷声大雨点小,这次袭击虽然成功,却只弄塌了一些房子——啊,圣堂的受损当然不可饶恕!可是教皇陛下平安无事,也让信徒不必惊慌,伤亡已被控制,袭击者被当场击毙,那就不必太过担心吧。小镇中人对事件评头论足,说完便回到自己的生活中去,观众是很健忘的。
奇怪的是,这回媒体似乎也得了失忆症。那场位于教廷中心的爆炸规模实在巨大,城市另一头的人都能看见火光,媒体闻风而动,报道在当天就铺天盖地。但等到活生生的教皇带着教廷的公开声明露面,媒体不是不吱声便是统一了口径,全部表示爆炸没有看上去那么严重,只有空荡荡的建筑本身受袭。再然后,话题迅速转换到了某处“一只羔羊出生时带着天使像”的神迹上,媒体们对此迸发出了十二分的热情,那袭击反倒鲜有提及。
事情似乎就这么过去了。
你不确定。
你记得教廷的每一次受袭最终都发酵成了世界性事件,在对待异端这件事上,教廷断然没有左脸被打还伸出右脸的宽容。这些年来对面对的反对声越大,他们的手腕就更强硬,所有死伤都会被利益最大化。你知道大圣堂并非美观的空壳,其中驻扎着一支用于保护教皇陛下的军队,数量可观。如果那里发生了无法遮掩的巨大爆炸,你不相信无人伤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