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凶策(84)
而不够完整的尸体,或是不够漂亮、不符合长老喜好的尸体,则被剥去皮肉,只剩骨头。皮肉被扔在天生谷里头喂养猛兽,骨头则丢在第二层。
每一个进入骨头寨,准备迎接“洗脱”仪式的教民,都是经由绳索爬上四层。他们会看到精致的地板、被精心铺陈的骨头、死后仍在一起的干尸,以及殷切注视着一切的头颅。
田苦无法理解:看到这些东西,竟然还能安然地再上斩首台?
可乌厄教的教民显然并不是他能理解的。
这个残忍的、以折磨人为主的“洗脱”仪式自有其意义:人应当以折磨当世肉身的方式来洗净灾厄,以便干干净净地再入轮回。
书册中详细地分析了骨头寨的构造,并且说明了骨头寨建在天生谷当中,最初设计这个寨子的人是多么灵巧、聪颖和大胆——记载这一切的人出奇热切和崇敬,田苦一直看到最后,看到落款,才隐约有些恍然大悟。
搜集和记录骨头寨的人,正是文玄舟。
他不仅详细地记载了骨头寨,并且将这份记载带回了神鹰营之中。
文玄舟很深情地,提起了他早已死去的姐姐。
田苦此时才知道,文玄舟的姐姐竟然也是一个和自己、和迟夜白一样的神忆人。只是当日那个小姑娘已经被折磨致死,文玄舟提起她的时候,总不忘说一句“吾姊之死,启益良多,玄舟心内感激,无可传达,憾意迭迭也”。
他说的“启益良多”,指的便是“水满则溢”。
神鹰营的人根据他带回去的资料,果真设计出了一个专门针对神忆人的陷阱。
司马凤听到这里,总算明白过来:“鹰贝舍里头的神鹰策和神鹰营资料是不完整的,小白没有把骨头寨的所有事情都看完。”
“若是看完了,他绝不会贸然去触碰那扇门。”
沈光明万分好奇:“那陷阱是怎样的?”
“简单来说,就是让神忆人置身于一个四周满是混乱信息的地方,让他在极短的时间内,大量地吸收这些信息。”田苦言简意赅,“以达到水满则溢的效果。”
“这陷阱岂不很难建成?”沈光明又问,“弄陷阱的时候,还得在墙上写字呀?一般都写的什么?”
“写字是很容易的,贴几百几千张纸就可以了,骨头寨内部我不晓得是怎么回事,但关键是这些信息说了什么。”田苦严肃道,“在日常的、容易读懂也容易理解的信息里,会大量填充杂乱无章的艰深内容。”
第78章 骨头寨(9)
沈光明没有听懂:“什么意思?”
“你看一页纸,纸上有一百个字,其中你认得的有十个,其余九十个全是看不懂的,你会如何?”田苦问。
沈光明心说这有什么,我每次看书都是如此,随即点点头:“那就光看那十个。”
田苦:“余下的九十个呢?”
沈光明想说忘记它们,但转头看了眼唐鸥,装出一副好学的神情:“记下来,跟别人请教。”
唐鸥瞥他一眼:“看不懂便让自己忘记,毕竟是九十个字,不是九个。”
田苦点头:“对,平常人都是如此。但我和迟夜白肯定不是。”
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尤其在我们学会如何储存多余的信息之后,更加不会。”
如果真的发生了田苦所说的那种事情,那余下的九十个生僻字,他和迟夜白都是没有办法忘记的。他们会立刻将这些尚不明白的字形嵌刻于心,并牢牢记住,亟待以后寻觅正确意义。
这只是九十个,若是九百个,九千个,九万个……田苦皱着眉头:“这便是水满则溢。在极短的时间内,把艰涩的信息大量地铺陈在我们面前。我们已经形成了记忆的习惯,但即便是最好记忆的人,也有他的极限。当触碰到极限,便是这个人崩溃之时。”
骨头寨里的信息又与田苦所说的例子不同。如果仅是单个字词,尚有记忆可能,但迟夜白遇到的是无头无尾、没有停顿处的各种句子,有些他看过,有些他没有,而当他下意识地在这些句子中筛选出自己知道的部分,便已经陷入了这个陷阱最可怕的地方。
田苦和司马凤等人无法得知这一切,他们只能等待着第二日卯时到来。田苦顺口将骨头寨与文玄舟有关的事情说了出来,司马凤脸上笼罩了愁苦之色:“记忆的方法……连这记忆的方法,也是文玄舟教他的。”
听到文玄舟的名字,宋悲言有些难受,默默地转过身去。
他甫一动作,司马凤的眼角余光立刻捕捉到了。宋悲言一步还未走出,忽觉身后呼呼两声风声,竟同时被田苦和司马凤抓住了肩膀。
宋悲言:“???”
司马凤:“我忘记了。”
田苦:“我也忘记了。”
宋悲言:“什么?!”
司马凤把宋悲言拉到自己身边,盯着他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你知道神鹰策吗?”
宋悲言点点头:“我知道啊,你们刚刚说起过的。”
司马凤:“没有别的感觉?”
宋悲言:“什么感觉?”
司马凤松开了他的手,转而问田苦:“怎么回事?”
田苦思索片刻,竖起两根手指:“两种可能。一是他只能被‘唤醒’一次,之后相同的字词就失去了效果。二是,他已经被‘唤醒’了,所以无法再次用神鹰策三字来让他陷入恍惚。”
宋悲言听得云里雾里,沈光明等人也满头雾水。只有司马凤觉得心中陡然生出一种绝望来。他狠狠抓住宋悲言的衣领冲他大吼:“混帐!”
宋悲言缩着肩膀,一动都不敢动。他觉得自己无辜,又觉得自己不无辜,面对司马凤的怒气,也只能忍气吞声地承受下来,没有反驳一句。他的温顺和无抵抗让司马凤渐渐冷静。他松了手,拍拍被自己揪得皱起的衣领:“小宋,对不住。”
沈光明和唐鸥听不懂,觉得这说不定是司马凤那几个人的私事,不好再听,两人又回到了骨头寨周围拔树。
“真的没有别的入口了吗?”沈光明看着骨头寨,“这样的寨子,总不可能只有一个地方能进去吧?”
“不晓得。”唐鸥似是没什么兴趣,折断一截树枝扔下石梁。
“唐鸥,你说这样的寨子搭起来,会不会冬暖夏凉?”沈光明摸着骨头寨冰凉的墙壁,换了个话题,“我们回去之后在山上也搭一个骨头帐篷行不行?”
“没有那么多骨头。”唐鸥小声说,“你能不能想点儿别的,可以做到的事情?”
“我就这个念头了。骨头帐篷搭起来,不下雨的晚上我俩可以把它搬到外头去,在你师父住过的那个院子外面,看星星啊吃梨子啊,都很好。山顶可安静了,也没人打扰我们。”沈光明说。
唐鸥顿时有些心动,但骨头难找,也难以黏连,他还在犹豫。
“你今年还没给过我像样的礼物。”沈光明小声道,“我生辰都过了!”
实际上沈光明和唐鸥都不知道他的生辰是什么时候,唐鸥觉得再想一个十分麻烦,便跟沈光明商量好了,他的生辰就是沈光明的生辰,可以一起过,也省得许多麻烦。今年生辰沈光明给他烤了一只肥得流油的兔子,他却因为在外帮林少意办事,没有及时回来,也没能把给沈光明的礼物备上。虽然最后那只兔子全都落入了沈光明肚里,但在沈光明看来,毕竟也算是给唐鸥准备了礼物的。
唐鸥仍在思考:“这不太容易……”
“夫人啊。”沈光明拉拉他衣袖,“为夫今年就这么一个愿望,你都做不到么?”
他一手持着火把,一手扯着唐鸥衣袖,火光映亮他脸上做作的遗憾表情。唐鸥被这声“夫人”喊得有些羞涩,脸上悄悄红了一点儿。他飞快抬眼看看那边的人,发现没人注意到他俩的悄悄话,便低下头应了,顺势在他额角一吻:“好罢,回去就给你做。”
沈光明脸上顿时露出笑意。他还想再说什么,脚下突然一颤,手中的火把呼的一声,熄灭了。
尚未反应过来,唐鸥已一把将他揽在怀中,跃了出去。
狂风呼呼作响,从谷底直卷上来,风中还挟带着粉尘般的水珠,纷纷击打在他们身上。
在狂风扬起的瞬间,几位高手都已同时跃离石梁。唐鸥揽着沈光明,司马凤将宋悲言拦腰抱着,田苦武功不济,清元子护着他,六个人齐齐扑向山壁。
“抓住树藤!”清元子大吼。
司马凤和唐鸥原本想跑上石阶,但听清元子这样说,便立刻抓紧了身边的树藤。宋悲言和沈光明也拽紧了一根,死死抱在怀中。
风势越来越大,未几谷中竟仿佛生出一场暴风雨,风声雨声接踵而至,砸得人耳中一时听不到任何其他声音。
在狂暴的旋风之中,只有骨头寨那地方因为身处旋风眼,尚算平静,风势不大,但雨水哗哗直淌。而六人停留的树藤上方,是一片极其浓密厚重的树荫,倒为他们遮挡了不少风雨。
清元子在这山中生活一月有余,此时不免有些得意:“听我的,不会错。这天生谷古怪得很,每天夜里都要刮这么一阵狂风,又是风又是雨的,谷里除了我们现在呆的这个地方之外,没有一处是干的。”
唐鸥却在想,原来石阶上的青苔是这样来的,原来骨头寨周围之所以长了那么多树,又长得那么繁茂,原来是因为这夜夜的雨水浇灌。方才他若是和沈光明跑上石阶,难保不会被这风吹下来,或是因为石阶太滑而摔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