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督主有病(71)

作者:杨溯 时间:2019-10-10 10:48:01 标签:武侠 竹马竹马

  全身像破碎了一般疼痛,似乎只要翻个身,骨骼都会吱吱嘎嘎地响起来。
  “你太弱了,夏侯潋。”弑心眼里有深重的失望,“我原以为你是伽蓝的希望,却没想到,你只是一个弱不禁风的孩子。放弃吧。罢了,是我高估了你。”
  夏侯潋嗬嗬喘着粗气,他的右眼肿了,一半脸颊充着血,满脸青青紫紫,像一个猪头。他摇摇欲坠地站起来,努力抬着头,恶狠狠地望着弑心。
  “老秃驴,我的刀术确实不好。大概我娘生我和持厌的时候,把刀术天赋全都给了持厌,我只得了她吃喝玩乐的本事。”夏侯潋一边擦嘴角的血一边说,“但是,天无绝人之路。睁大你昏花的老眼看清楚,这是什么?”
  夏侯潋抬起右手,他的手上不知什么时候戴了一只银色的手套,在雨中一闪一闪地发着亮。
  弑心瞳孔微缩。
  随着夏侯潋五指屈伸,满地的落叶被翻起,一张网从地上升起来,无声无息地在弑心周围展开,像一个巨大的蜘蛛网。那网用肉眼几乎看不清,若非细细的雨滴挂在上面,沿着丝网流动,弑心几乎以为空中空无一物。无数落叶纷纷,打着旋,翻滚着坠落,却在半空中毫无预兆地被拦腰斩断,碎成两半,或者三半,或者更多。
  “牵机丝。”弑心叹道,“你竟复原了失传已久的牵机丝。”
  原来夏侯潋满庭院地跑,是在布置这天罗地网。身前身后皆是这惊天巨网,弑心已无路可退。
  夏侯潋看着他,轻声道:“弑心,你还有什么话想说吗?”
  弑心用手指碰了碰一根丝线,手指上顿时多了一条细细的伤痕,鲜红的血丝从里面渗出来。他的唇边勾起微笑,望着辽远的苍穹,叹道:“这把绝世名刀,我终是锻成了。”
  他望着夏侯潋,目光里有夏侯潋看不懂的苍凉,“小潋,长辈为你打开了门,接下来的路,你要自己走。后会……无期。”
  夏侯潋愣了愣,手指僵住,那一刻,他竟然无法下手。可他想起娘亲,又想起持厌,心里的仇恨再次翻涌上来,他咬着牙,十指猛然紧握。
  丝线被他拉紧,无数根丝线飞速传动,漫天大网向中心收缩,雨点在透明的细丝上急速流动。弑心看见眼前有无数根光芒锐利地一闪,身子各处钝钝地疼,有什么东西在贯穿了他的头颅,他的视野天旋地转,他看见自己离身体越来越远,而那穿着黑袈裟的身躯也在四分五裂,碎成无数个方块,鲜血迸溅,像积木坍塌,轰然落地。
  最后,他看见远处那个穿着黑色麻衣的男孩,怔怔地看着自己,眼角滑下泪来。那一瞬间,他好像看见多年以前,有着同样眼眸的孩子踢嗒着破草鞋第一次跑到寺院门前,长得只比门槛高点,吮吸着手指呆呆地望着他。
  犹豫了一会儿,他取下神台上的糖饴,问道:“要吃吗?”
  男孩的眼眸里分明有渴望,可还是竭力显出骄傲的神色,“我才不要!”
  耳畔响起“咚”地一声,他知道自己的头颅落了地,远处的男孩仍在无声地流泪,他张了张口,想说别哭啊,小潋。男孩子长大了,不可以哭的。
  可他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他没有喉咙,没法发声了。于是一切都离他远去,像沉进水里一般没入寂静的黑暗。
  他这辈子,终于走完了。
  夏侯潋坐在门槛上,望着长阶发呆。
  该杀的人他已杀了,该报的仇他已报了,他的事已经了了。林木森森,牵牛花爬上阶,开得绚烂。手摸到粘腻的液体,他低下头,才意识到自己还在流血。他捂着伤口,捡起横波,去黑面佛放了火,然后深一脚浅一脚地回来,爬回自己家的竹楼。
  他的身后,黑暗里走出一个穿着黑色斗篷的男人。段九望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又扭过头,看庭院里蜘蛛网一般密布的牵机丝。
  “真是惊艳又绝丽的杀器。”段九轻轻地笑了声,转过身,步入黑暗。
  竹楼伶仃立在林子里,四处竹树掩映,不知名的小野花围着开了一片。他推开门,回到自己的屋子。四下里安静无声,他的脚踩上地面,吱呀呀地响。
  他累了,他想好好休息。他没有包扎伤口,血会带走他的生命,他的事已经完了。
  他坐到炕上,枕头下露出一封信的角。他疑惑地皱眉,抽出那封信,打开。
  启。余往朔北,莫知归期。居金陵时,赊夫子庙于大娘蟹黄包三钱银,望弟代余清讫。晚香楼西侧门洞下栖一狸,许其糕食,未奉,望弟代余遗之。
  朔北路遥,弟不必挂怀。余不惧生死之难,唯恐弟忧。余长居山上,未尝饱览人世,闻枫桥秋霜,寒山晚钟,吴江小唱,誉满天下,甚喜之,常盼与弟比肩共往,未有暇。弟与余同音同貌,望假弟之足,假弟之目,代余行观天下,无憾也。
  愿弟平安喜乐,岁岁无忧。
  兄 持厌
  持厌的字很清秀,像他的人,恬淡干净。夏侯潋抚着他的字迹,眼泪一滴滴落下来,晕染了墨迹。夏侯潋咳了几口血,把信收进怀里。他带着横波,出了门,跌跌撞撞地往刀冢走,他一路走,一路流血,每一步都踩一个血印子,有时候扶着竹子歇一歇,在竹竿上也印一个血手印。走了几丈远,腿一软,他跌倒在地,顺着山坡滚了下去,一直滚到下面。
  他不打算走了,躺在竹林里,望着天空。刚下过雨,风轻云淡,竹树摇曳间,阳光漏过竹叶的缝隙打下光斑,在他身上晃动。他抬起手,触摸那灿烂的阳光。
  他这一生,母死,师亡。幼时故友,视他为仇。长兄师弟,不知所踪。亲者长绝,故人长离。送他走完最后一程的,只有天光云影,萧萧竹海。也不赖,毕竟他满手鲜血,恶贯满盈,罪无可恕。
  既造杀业,必遭杀报。
  他的报应,来得刚刚好。
  (第一卷 完)


第55章 江湖夜雨
  夜,风雨如晦。
  天背过了脸,四下漆黑一片,雷电急走,风呼雨啸,街上原本灯火通明的喧嚣归于人散马乱的惊惶。小贩们慌忙收着摊子,货郎倚着扁担在茶楼下躲雨,顺便买一碗热腾腾的高碎。车夫急忙赶着马车,车轱辘碾过一个滚在街中央的簸箕。路人用衣袖兜着脑袋跑,没一会儿全身淋个湿透。
  靖恭坊福祥寺后的一个小院子里,沈玦捧着热茶坐在屋檐下,油纸伞靠在脚边。院中落叶翻卷着飞落,他静静地听外面人群奔走,雨声如沸。
  风雨之中,他隐约听见隆隆滚雷般的马蹄声越来越响,那是一群披着蓑衣的黑衣番子正冒雨奔来。他低低叹了一口气,望向庭中的目光寂寂如月。
  十年了,自冷宫一别算起,他与夏侯潋分别已经十年。
  最初,他还能听见夏侯潋的消息,继承了横波的无名鬼是伽蓝的后起之秀,带着傀儡照夜行走于黑夜,沉默地杀人。后来,他听说夏侯潋穿梭于苏杭妓馆,纵情高歌,放浪形骸,歌姬娼女以得其青眼为荣。再后来,伽蓝的暗线传来消息,夏侯潋孤身刺杀弑心,伽蓝内乱,而夏侯潋从此失踪,音信全无。
  夏侯潋就像一滴蒸发在阳光下的朝露,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年前,他的手下在台州黑市意外发现被拍卖的横波。他审问拍卖商,卖家招供横波是倭寇攻打台州之后,从尸堆中拾得。但那也无法证明夏侯潋曾经去过台州。其实,从夏侯潋离开伽蓝已过了三个七月半,他绝无生还的可能。
  开头的时候,沈玦还抱着希望,越往后,希望越渺茫,直至今日,或许是他该面对现实的时候了。夏侯潋,那个刺客,或许早已死在了刺杀弑心那一天,或许死在某个七月半毒发的夜晚。尸骨腐烂在尘土里,被秃鹫啃食,被蛆虫噬咬。极乐,终究没有送到夏侯潋的手中。
  从此以后,他与夏侯潋,除了来世,再无见面之可能。
  满庭风雨落叶,他低头看着檐溜下哗啦啦的流水和打着旋漂走的叶子,伸手接住从瓦上砸下来的雨滴,手心冰凉,风吹过来,脸上也是一片冰凉。
  如今,老皇帝病危,药方一连串地开,却丝毫起色也无。他终于与魏德决裂,将自己推入万劫不复的境地。满朝文武,一半幸灾乐祸、袖手旁观,一半推波助澜,恨不得他早点死。
  夏侯潋不在人世,他没有了指望,终于可以抛开一切放手一搏。这一战,成败勿论,死生由天。
  马蹄声停在门口,有人笃笃地敲门。他没有应,门自己开了,钱正德撑着伞大摇大摆地走进来,穿着绯红的绣蟒曳撒,金线绣帽底下是肥白的胖脸,眼睛被脸颊上的肉挤成一条细缝。
  沈玦倒台,他得了升迁,执掌东厂成了威风八面的提督,十分有脸面。风水轮流转,这话很有道理,沈玦风光了这么多年,处处压他一头,现在终于轮到他了。他踱进庭中,居高临下地看着沈玦,又细又红的嘴角微微勾起,笑道:“沈公公,别来无恙。”
  沈玦亦颔首,“劳钱公公挂念。”
  沈玦坐在花梨木圈椅里,手里捧着茶,八风不动,笑谈自若,似乎如今落魄失势的人不是他,而是路边的阿猫阿狗。钱正德冷眼看着,心里嗤笑他装模作样。
  “陛下降旨,责令公公去南京守陵,今儿就要启程。老祖宗到底是菩萨心肠,体恤您好歹跟了他老人家十年光景,特地派咱家来送公公一程。”钱正德躬身笑,“南京是个好地方,咱家听闻秦淮江水夜夜笙歌,比京城可心得多。沈公公去那儿好生安住,不失为一件好事儿。”
  “往常去南京守陵的太监,有一匹老马代步就不错了。我一个无权无势的废人,竟劳钱公公纡尊降贵亲自护送,真是受宠若惊。”沈玦低头摩挲着手中的青瓷茶杯,扯了下嘴角,“恐怕钱公公要送的不是沈玦,而是沈玦的尸身吧。前日来刺杀我的那个刺客,没猜错的话,也是义父的手笔吧。我沈玦何德何能,竟能让义父忌惮至此。”
  钱正德仰头大笑起来,“沈玦啊沈玦,心知肚明的事儿,干什么要戳破呢?镜花水月,虽是忽悠一个虚影儿,你只要不去动它,它依然赏心悦目。咱家本想等你启程,在你饭食中加点儿料,让你走得轻轻松松。现在看来,倒也不必了。”
  说着,他又摇头,“树倒猢狲散,但终究是棵枝繁叶茂的大树,底下根系盘盘绕绕,理不清剪不断。老祖宗忌惮你从前的党羽,夜不能寐,只有你去见阎王爷了,老祖宗才能睡个踏实觉。唉,说你是个明白人,却又是个顶顶的蠢蛋。你东厂提督做得好好的,何必和老祖宗叫板?竟落得如此境地。”
  沈玦不答,望着钱正德微微浅笑,却问:“敢问义父他老人家今年高寿?”
  “老祖宗八十有一了。”钱正德不明白沈玦用意,顺口答道。
  “八十一了……”沈玦轻声喃喃,眉眼低垂,睫羽弯弯,再抬起眼是却阴霾重重,眉宇眼梢皆暗蓄风雷,他几乎是咬着牙说道,“八十一了,风烛残年啊,谁能猜得准他何日何时便一命呜呼?可我怎能让他寿终正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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