弑君(11)
沈贺,当年与霍羽一起,辅佐广帝即位的功臣,一文一武,传闻当年广帝与此二人义结金兰,实乃陈国一段佳话。只是后来霍羽因罪抄家,沈贺也不知所踪。
沈鹤苦笑一番,道:“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古往今来,一向如此。”
“你爹将你托付于我,行刑那日,我抱着还不到半岁的你,就在人群里看着。皇帝知道了你没死,便派人追杀我们,我就带着你四处逃命。”
怪不得,小时候除了盟主的人在四处寻找他们,还有另一拨人也在四处找他们,现在看来,倒是盟主一直在暗中保护他们。
沈鹤眼睛通红:“可你爹没有造反,谁造反他也不可能造反的,皇帝利用了他,借他的力量上位,又杀了他。”
霍孤道:“所以师父想给他……”说完又改了口:“想给我爹翻案吗?”
“是,所以我带你逃命,等待时机。随着你日渐长大,皇帝派的人越来越多,我防不胜防,不得不将你送进了杀手盟,也不得不与你们断了联系。”
霍孤问:“那师父现在为何回来?时机到了?”
“我虽逃离在外,却也时刻关注着朝野的动静,想给你爹翻案,只能指望一个明君。”
“晏子瑜吗?”
沈鹤道:“对,我在江南时,听说了修筑运河之事是良王提出来的,他是唯一看得清大局的人,是最好不过的储君人选。”
他道:“运河之事,良王得了封赏,四皇子必定气不过,所以我给楚澜传了信,若有人请杀手去刺杀良王,便让你去,你杀不了他,他也不会放你走,这样一来你便可留在良王府。”
沈鹤错了,晏良是放他走了的,那天晚上,晏良揭了他脸上的蒙面,故意放走了他。只是后来又遇到了,把他捡了回去,再不许他离开。
可这次他走了这么多天,晏良却又没了动静。
晏良总是让人摸不透。
沈鹤道:“他比我想的还要有野心,他在下一招更大的棋,这样的人,做储君再合适不过了。”
沈鹤叹气:“可我万万没想到,你竟对他动了心,但你可知,皇家之人没有心。”
消息太多,霍孤一时无法接受。
首先他有了爹娘,还是如此身份显赫之人。
其次他当做至亲的师父,竟瞒了他这么多事,一手将他送到晏良身边,让他接近晏良,利用晏良。
而那个整日里笑意盈盈的人,藏着如此深壑的胸怀,却在霍孤面前装傻充愣,笑看霍孤丑态百出,将他玩弄于股掌之中。
霍孤觉得自己就是个傻子,谁都可以利用他,可他却谁也看不透。
“师父瞒了你这么多事,瞒了这么多年,还利用了你,师父错了,师父给你赔罪……你别恨师父……”
霍孤摇摇头。
“事情已经原原本本的告诉你,如何做,你自己决定。只是师父有一句,伴君如伴虎,你爹当年……如今,你要想清楚。”
如何做?
如何做呢?
昨晚的霍孤还能信誓旦旦的说着我与晏子瑜情投意合,今日的霍孤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了。
霍家之案怎么办。
晏良那滔天谋略下,有几分真心是留给他霍孤的。
有朝一日晏良登基,他是什么?臣子?皇后?还是男宠?
第 12 章
二十年了。
当年信誓旦旦说着的此生不相负已是过眼云烟。
那时的霍羽,沈贺,晏广,都还是白衣少年郎。
霍羽十七一战成名,沈贺十七拜官,在陈国名声大噪。
为人臣子渴望得明君赏识,大展抱负,他们遇到了晏广。
晏广与其他皇子不一样,他目光清澈,虽然后来再也没有这样的目光,但当年的霍羽和沈贺,确实被这种眼神吸引,于是三个年轻人惺惺相惜,互许承诺。
一人成王,一人为将,一人为相。
而年轻霍羽的心中,悄然升起另一种情愫,一种名为爱慕的情愫。
他喜欢晏广指点江山时的胸有成竹,喜欢晏广偶尔的调皮捣蛋,喜欢晏广伏案疾书的样子,年轻霍羽不知不觉,深陷其中,为晏广出生入死。
沈贺看在眼里。
晏广不出所料登上了王位,依照诺言拜了霍羽为将,沈贺为相。
新皇即位不久,一批一批佳丽入了后宫,霍羽不语,以臣子身份默默守护。
沈贺看在眼里。
晏广给他们二人赐婚,霍羽默默接受,沈贺以辞官推辞。
沈贺告诉霍羽,皇帝已经变了,他不再是当年那个晏广,霍羽笑笑,择日成了婚。
两年后,将军夫人诞下一子,满月礼还未举行,霍家便因造反之罪入了狱,狱中艰苦,夫人没挺过去,一月后便撒手人寰。
沈贺听闻匆匆进京,用尽所有人脉,也才救下一个尚且三月大的霍孤。
狱中的霍羽笑的坦然:“从今以后,这孩子就是孤身一人了,就叫霍孤吧。别告诉他身世,别让他给爹娘报仇,让他无忧无虑的活一辈子。”
沈贺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意难平。只这一句意难平,我负了太多人,采薇,小孤,还有你,淮卿。”霍羽笑笑,道:“这辈子是没机会了,来世,我再好好还你们。”
霍羽怎会不明白敌国灭,谋臣亡的道理,只是意难平。
沈贺站在刑场外,看着霍羽慷慨赴死,嘴角那一抹不知是释然,还是不甘的笑意,仿佛都在自嘲着,他这一生的荒唐。
怀里的小娃娃哭的厉害,霍羽远远朝这边看了一眼,那一眼的温柔缠绵,是霍羽留在这世上最后的挂念。
霍羽对沈贺笑了笑,手起刀落,沈贺捂住了小霍孤的眼睛。
二十三岁的沈贺连姑娘家的手都没摸过,如何能带好孩子,而且还要防着晏广派来的人的追杀,所幸遇到了刚刚接任杀手盟盟主之位的楚澜,日子才好过一点。
楚澜原也是个风流之人,绝世武功,杀遍天下,对沈贺一见倾心,承诺以杀手盟势力,护他二人一世平安。
沈贺不应,却也不得不依附于楚澜。
时日久了,楚澜剖出了整颗真心,沈贺动了情,却始终不敢回应,飘零如浮草,不敢生了根。
就这样过了许多年,霍孤日渐长大,眉目与霍羽越来越像,沈贺就越来越怕,然而怕什么来什么,晏广年纪大了,更加害怕当年这个遗漏之子横生祸端,倾尽全力搜杀沈贺二人。
沈贺不得不将霍孤送到楚澜手里,四处逃命吸引视线,那五年里,有多次沈贺死里逃生,总会想起在楚澜怀里的温度,他后悔当年编的慌,让楚澜以为他心另有所属,若是就这么死了,这份心意也没有机会告诉他了。
这个时候沈贺才明白,霍孤不可能安然度过一生,霍羽之案不平,即使晏广退了位,下一任君王也会不遗余力的搜杀,对于胆敢造反挑战皇威的余孽,帝王总是格外敏感。
于是沈贺开始着手策划翻案事宜,他发现了晏良。
晏良提出的修筑大运河一事,看似简单,实则影响深远,造福了整片江南和运河沿岸的百姓,南北货物往来频繁,贸易畅通,向来运输堵塞的陈国有了捷径,一跃而起。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民心难得,民心所向者,便可王天下。
在众皇子争相想取得天子青睐时,良王殿下悄然得了民心,不可谓眼光不长远。
因此沈贺看中了晏良,唯有晏良,能替霍羽翻案。
他把霍孤送到晏良跟前,料定了晏良不会杀霍孤,果不其然,晏良将霍孤留在良王府里,待将来晏良登上皇位,霍孤便可挑明身份,还霍羽一个清白,名垂千史。
千算万算,算漏了一个情字。
霍孤对晏良动了情。
帝王之家何来情爱,纵是晏良与晏广不一样,骨子里也都是独断独视独听者,并无本质差别。
霍羽身死二十年,为何他的儿子,也要步上他的后尘。
沈贺追悔莫及,后悔当初不该将霍孤送至良王府,也就不会有后来诸多麻烦事。
而他不知道的是,无论他怎么做,晏良也不会放过霍孤。
又逢十五,晏良进宫面圣,巧遇四皇子晏宣。
“见过皇兄。”
“十二弟来了,这是要进去见父皇?”
“正是。”
晏宣顺嘴一问:“听闻你府上出了事,可还好吗?”
晏良面露悲色,道:“不好,柳七时时入我梦中,怨我查不出凶手,致他含冤而死。”
晏宣不喜看他这副嘴脸,摆摆手道:“不是已经交给刑部了吗?别急别急,过两天肯定给你个交代。”
晏良委屈道:“是。”
“好了你快进去吧,免得父皇等急了。”本王看你也看烦了。
“是,皇兄慢走。”
待晏宣走后,晏良整理了下衣裳,掀开帘子,进了御书房。
帘外的晏宣笑了笑,过两天,确实该有个交代。
皇帝正在提笔写字:“来了。”
“参见父皇,父皇万安。”
“起来吧。”
“谢父皇。”
皇帝拿着自己的字看了看,递给晏良,问:“觉得怎么样?”
晏良看了看,道:“笔锋险峻,刚劲有力,父皇好字。”
广帝大笑一番,道:“也就你会哄朕开心,你那些个皇兄们,都不愿意跟朕好好说会话。”
晏良笑笑,道:“哥哥们都有政务在身,忙些也是应当的,父皇这字实在好看,可否赏了子瑜?”
“拿去拿去。”
晏良喜笑颜开:“谢父皇!”
广帝瞧着他这开心模样,心里陡生愧疚,这孩子自幼一人长大,连个娘都没有,若不是每月十五进宫面圣一次,怕是都要忘了还有这么个儿子。
“子瑜啊。”
“在。”
广帝卧在榻上,看着晏良,问:“想不想做官?”
晏良面露羞耻之色:“子瑜生性愚笨,不是做官的料。”
“哎!不会可以慢慢学,修筑运河一事,不就是你提出来的吗?”
晏良摇摇头:“子瑜只是道听途说多了,才斗胆一提,但子瑜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做官,怕是祸害了一方百姓。”
晏良面色憋的通红,似是极为羞耻,不堪于自己愚笨,怕被长辈怪罪,连话都要小心着说。
“好了好了,你不想做,朕不逼你就是了。”
“谢父皇。”
“最近怎么样?良王府住的可还习惯?”
“回父皇,一切都好。”
广帝突然问:“听你四皇兄说,你府上死了个男宠?”
晏良心里明白,晏宣等不及了,他点点头,小心道:“是,但他不是坏人,是个很好的人,就是……被人害了……”
广帝皱皱眉,本想责骂一番,让晏良娶妃生子走正道,现在瞧他这般小心翼翼的样子,也不忍心开口了。
帝王之家的那点喜好,广帝心里明白,他也曾图新鲜宠幸过几个娈童,只是觉得滋味不怎么好,还麻烦,从此便不碰了。现如今晏良好男色,他也懒得说什么,只是这孩子太软了,连死个男宠都这般郁郁寡欢,当真是不成事。
广帝喃喃:“刑部……明日早朝朕令刑部严查,你先回去。”
广帝生性多疑,晏宣提一句,晏良提一句,便足以让广帝对刑部疑心了。
晏良便道:“谢父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