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风玉露(8)
乾元楼灯火通明,家仆训练有素鱼贯而入。有经验的稳婆早就请过来,住在乾元楼隔壁的会芳楼,现下已是进入产房中待命。热水不时送进去,而沈于渊却被赶出去。
沈长宁听闻消息,连夜匆忙赶过来,连同元穆也跟在后面。沈于渊杵在产房门口僵直身子,眺目远望实则没有焦距。他想要进去,但稳婆不允许。
那稳婆是连皇子都接生过的,经验丰富,接生过很多世家子弟。于建安城中颇有些威望,纵是面对沈侯爷也只把他当成个刚当父亲的寻常人,半点面子也不给就赶了出去。
旁人道是:“怕血光冲撞了您。”
沈于渊是战场里走出来的,自然不怕血光冲撞。稳婆直接道:“不过是个借口,您还真信?您在产房就是个麻烦,别添乱。”
于是他被赶了出来。
沈长宁闻言,撸起袖子便要进去。过不了一会也被赶出来,摸着鼻子不甚自在:“是挺添乱的哈。”
沈于渊凉凉地瞥了他一眼,冷冷收回目光,僵硬地驻足原地直到东方鱼肚白。他哑着嗓子问:“生了没?”
沈长宁:“啊?没,还没。”兄长不愧是兄长,果然好镇定。她紧张得心都快跳出来了。
“嗯。”沈于渊点了点头,过了一盏茶时间又问:“生了没?”
沈长宁:“没。”
过了一盏茶时间,沈于渊:“生了没?”
沈长宁:“……没。”
又过了一盏茶时间,沈于渊:“生了没?”
沈长宁:“……”
雨停的时候,婴儿的啼哭声划破沈府上空,昭示着一年之始春天的到来。二十多年来未有子嗣降生的沈府迎来了它的嫡长子,活泼生命的到来令所有人心情激动。沈长宁不自觉热泪盈眶,似乎能见到沈府未来热闹的场景。茕茕独立的兄长身旁终于有个灵动的身影陪伴,渐渐的,多添了数个活泼的小身影,驱走孤独,不再形影相吊。
稳婆出来报喜:“恭喜,贺喜——父子平安。”
沈长宁:“兄长,小嫂子生下的是小侄子!”她惊喜不已,连唤几声也不见沈于渊回应:“兄长?”
沈于渊低声道:“你先进去。”
沈长宁不解,只以为他是情绪太激动。没想太多,她此刻的心神全在小侄儿身上,迫不及待进去探望林鸦父子。待他们走后,沈于渊才淡声吩咐暗卫将轮椅推过来——由于全身绷紧导致双腿麻痹无法走路,于是只能倚靠轮椅进去。
他们进去后没有待太久,林鸦累坏了,只瞧了眼生出来的小子便沉沉睡去。醒过来的时候已近黄昏,甫一动,沈于渊便走过来将他扶起。
林鸦:“水……”
沈于渊喂他喝水。
林鸦喝完,又道:“饿……”
沈于渊赶紧喂他流食,林鸦吃完,有了力气,摸摸肚子愣怔片刻:“没了?”
“生下来了,是个健康的男孩。”沈于渊握住林鸦的手说道:“辛苦你。”
林鸦虚弱的笑了笑,执起沈于渊的大手反握住,那模样像是要说‘不辛苦,应该的’般充满母性。下一刻却是红着眼睛狠狠一口咬下去:“辛苦个屁,疼死小爷了!”
第 13 章
沈于渊含两口酒,哺入林鸦口中。林鸦混混沉,原本酒量不错,此刻却是有些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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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人尽被驱散,只远远望了眼,便猜是城里哪个王公贵族的闲情逸致,倒是没有想过会是素有高洁之风的沈太傅白日里压着怀胎三月的男人在行风月之事。
……
林鸦自回忆中醒来,面对正抱着大儿逗弄的沈于渊的邀请,严词拒绝:“你同他去,我去找长宁玩。她也要跟元穆去青溪,听闻青溪有祭礼祓禊,十分热闹。”
三月初三上巳节,祭礼祓禊曲水流觞,建安城中适龄男女、诸王侯大夫、贵夫人与世家子皆会到场。青溪下游十里桃林,林中有佛寺,平常便很热闹,到了三月初三这日更是热闹。林鸦喜爱热闹,早就想去瞧一瞧,只是沈于渊让他跟随身侧,这不利于他逃跑的计划。
每年上巳节,亦是新科进士庆祝宴。沈于渊必然会出席,去年去过一次。那时林鸦正怀着身孕,因此只在船上游青溪,结果是被从宴席上回来的沈于渊压在船上光天化日行淫靡之事。沈于渊今年出席,一是正式将林鸦带出去,二便是炫耀自己儿子。
他口中道是让儿子去宿垢疢,顺道沐浴各大家诗词歌赋中,实则早被林鸦看透他不过是想炫耀儿子。林鸦哼哼两声,不想与沈于渊同行。他生下小孩后便被拘于府中一个月,被允许下床落地仍旧不能见风,免得受寒。早就被憋坏了,趁此次上巳节正好到处转悠,才不想跟沈于渊一块儿。
沈于渊整理了下肥嘟嘟儿子的衣领,擦干净白嫩嫩的小手又让林鸦把手伸过去让他顺道擦干净。林鸦嘟囔着说道:“我的手又不脏。”
沈于渊:“长宁跟元穆一起,你走在旁边像什么话。”
林鸦:“那我假扮成家仆混进去就行。”
沈于渊没理睬他这句话:“去换衣。”
林鸦眼珠子滴溜溜转了圈:“行吧。”言罢便去换衣,一袭长衣翩翩,长身鹤立,风姿挺秀,举手投足竟是有些洒脱之气。长发未束,披散在肩膀背后,更觉洒脱不羁。
他站在原地绕了一圈,询问沈于渊:“如何?”
沈于渊:“朗朗如日月之入怀,如金如锡,如圭如璧。”他不吝于发自肺腑的赞赏,倒是向来自信的林鸦听完束手束脚红了脸颊,露出些许不好意思来。沈于渊淡笑两声,招他到身侧:“我替你戴冠绾发。”
林鸦从不戴冠,他晃着脑袋说道:“不想戴,麻烦。”
“今日戴着吧。”沈于渊执起木栉替林鸦梳发:“你的二十岁生辰已过一月有余,来不及替你办冠礼仪式。正好今日是上巳节,我且先替你梳发戴冠,待祛秽回来再进宗祠行礼。”
林鸦乖乖的坐着,闻言恍然大悟:“我听闻男子二十弱冠要执冠礼,需选吉日、加冠宾客,还需准备祭祀天地、祖先。父兄在侧,由德高望重的宾客加冠三次。只是我无父母弟兄,也无从选德高望重的宾客替我加冠,我倒是从没想过这些。”
他喃喃说道,不自在的抠了抠脸颊,半晌说道:“其实我连生辰都不知道……通常这些需要记住生辰,或是需要亲人的节日我是从不记得的。”
“以后你得记住,不能偷懒。”沈于渊执冠戴上去,以一根玉簪固定。从后面揽过林鸦,不含欲,念的亲吻他的脸颊,如父兄般稳重。“你有了我们,以后还会有孩子……所有的节日都得记住了。”
身为父、身为妻,有了家庭和亲人,从此后就不得不背负这份责任。节日不过是形式,重要的是节日里家人相聚。
林鸦头次意识到这份责任,感到新奇的同时有些害怕,又有点跃跃欲试。如同刚出生的鸟儿,战战兢兢想要踏出窝去看天地广阔,又害怕未知的危险和变动。
“我行吗?”他期期艾艾的望着沈于渊。
沈于渊牵起林鸦的手,宽大的玄色袖子垂下来,边缘的暗纹熠熠生辉,与林鸦的重叠在一起,恍惚间发觉那图案竟才是完整的。沈于渊笑了笑,然后抱起兀自玩得欢快的肥嘟嘟的儿子朝外头走:“我在,会陪你。”
不管行不行,都不必担心。他总会陪在林鸦身侧,可以担任林鸦的父兄,也是林鸦的夫。他不会放开林鸦的手,不会去搀扶、不会又抱又背,只会在他走不动的时候拉一把。要是累了,就停下来陪着他休息。没有家也没有过父母弟兄亲人的林鸦,生性不拘,无廉耻善恶观,没有寻常人需要背负的责任,随时能走。
天高海阔,四处为家。
沈于渊绑住林鸦,以扶持不放弃的借口将还懵懂的林鸦绑在身侧。等他哪天回过神来,恐怕早就习惯舒适安逸的家,舍不得抛下水乳交融的亲人。
沈于渊笑望着正逗弄儿子的林鸦,将真实的心思深深藏了起来。
……
青溪下游的十里桃林人声鼎沸,熙熙攘攘,青年男女数不胜数。标着飞云旌旗的沈家楼船出现在青溪港口,引来无数人观望。其中便有林鸦当初认识的损友姜公子,姜公子虽说游手好闲,却常与游侠儿来往,平生最崇敬快意恩仇的英雄。
因此当林鸦向他求助,便是拼着得罪沈侯爷他也会相助——当然要是真得罪沈侯爷,借他一千个胆子也不敢出手。
林鸦瞒着他,没告诉他与沈于渊的关系。
此时,姜公子正四处张望寻找林鸦。林鸦眼尖,再加上心虚,一早便瞧见,当沈于渊招他一同下船时,他忽然捂着肚子道:“你们先走,我随后就到。”
沈于渊定定瞧了他半晌,似笑非笑:“绿竹,陪着夫人。”
林鸦惴惴不安,躲在楼船上等人都走得差不多才悄悄下去。甩开绿竹后,找到姜公子。姜公子没好气的说:“你可真能躲,找你半天没找着。行了,废话不多说,我拖朋友找来商船,你进商船躲起来,自青溪出长江,一路南下便可离开建安。”
林鸦犹豫许久,言道:“我不走了。”
姜公子一脸懵:“你说什么?”
林鸦面色坚毅,表情坚定:“我已经有家,该承担的责任不能逃避。姜兄,谢谢你慷慨相助,不过我已经不能抛下一切独自离开。”
姜公子:“???”不是你自己说四海为家么?
第 14 章
姜公子大名姜昭,这会不太乐意,抱着胳膊斜眼瞥他:“家?我记得你说过,你林鸦无父无母,居无定所,四海为家。我花了不少力气找人走关系,现下你同我说你有家不想走,耍我吗?”
林鸦:“我耍你干什么?”他倒是觉得莫名其妙:“我要是耍你还会当着你的面这么说?”
姜昭:“谁知道你安的什么心?”
“唧唧歪歪废话那么多。”林鸦不耐烦的摆手:“我又不是吃饱撑专门挑这事儿耍你,能得什么成就感。你找的谁帮忙?城郭外八百寺里那帮游侠儿吧。那帮人自恃勇武,道是讲义气,实则是群乌合之众。游手好闲,不务正业。”
城郭外的八百寺并非是八百个寺庙,原本建有许多个佛寺,后来荒废成为游侠儿盘踞的地点。那块地方也被称为八百寺,也是建安游侠儿的代称。
姜昭不悦:“他们是帮你的人,我拜托其他人,没人愿意得罪沈太傅。”
林鸦嗤笑两声:“别人我不清楚,八百寺那的游侠儿什么德行可没人比我更明白。你虽然生在建安,但你的身份就注定真正的游侠儿不会接触你。只有把你当成冤大头宰的混混——也就是八百寺的游侠儿才会同你接触。”
姜昭不忿。
林鸦懒得跟他解释清楚游侠儿和混混之间的区别,他跟姜昭不同在于身份,无父无母四海游荡的孤儿,自然容易打入这些阶层。真正的游侠儿独来独往,如有要紧事,一呼则百应。反观八百寺的游侠儿成日聚集一起到临近村落欺男霸女,不过姜昭不知道很正常。他的身份就是游侠儿忌惮以及看不上的原因,他们大都不愿与王侯为伍。
林鸦:“给了他们多少财物?”
姜昭喏喏不敢言,许久才说道:“不是很多。他们要冒大风险将你送走,各个关卡需要打通,我也不好叫他们为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