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漆并不否认,面纱上的那双眼睛弯起来:“确实有可能是我一厢情愿的生硬想象,如果真的是我多想了,何女官应该很乐意给我当头一锤吧,你大可来嘲笑我异想天开。所以,你知道霜刃阁的渊源吗?”
不等她答,谢漆屈指在窗台上轻叩,感受着寒风从指缝中流淌进来:“女官告诉我,我得到解脱了,才有更多的余力去让梅姑娘解脱。”
何卓安看了他半晌,轻嗤了一声,语调缓慢地陈述:“世家确实继承到了。”
谢漆眯起眼睛,安静地听。
“霜刃阁建立的初衷有两个,一个是保护高家血脉,还有一个,继承到后来,世家已经不知道含义是什么了,只知道它的字面意思,叫‘执行天命’。”
“与之对应的是护国寺的建立初衷,叫‘确立天命’。护国寺那些国师不是没有干出过,用所谓的天命仪式来动摇晋国下一代君主的事情。世家在岁月的长河里想过瓦解这两个机构的神权,成功了一半。七大家变相磨灭掉霜刃阁的重要程度,慢慢地整改它,一代代削下来,最终它变成——”何卓安语气冷漠,“豢养出无数个像你这样的禁/脔的卑贱所在。”
沉默了良久,谢漆先问:“如果世家真觉得霜刃阁威胁到了俗世的王权,当初为什么不直接撤销掉它的建构?”
何卓安冷冷地答:“破坏比建立容易得多,既建成,便不该浪费。”
谢漆顿时发出了笑声:“好一个不该浪费……”
所以世家就将霜刃阁扭曲成了现在的卑微模样。上至阁老,下至小童,大家一起从上往下、从下往上、内部外部都一起来的奴隶洗脑烙印。
洗出他谢漆。
洗出张忘,罗海,方贝贝,谢如月,琴决……
洗出无数看得见的和看不见的,前赴后继的愚蠢奴仆们。
谢漆不住笑着:“行。虽说我想探索的答案愈发诡谲,但若女官所说的都是属实,那有一个事实,倒让我更加深信不疑。”
窗外的冷风把屋内的烟雾吹散得差不多了,他摘下面纱,轻喃道:“世家啊……当真是该死。”
何卓安靠在太师椅上,指尖一遍遍摩挲着温润的佛珠,冷冷道:“没有世家最初的开垦,就没有今天晋国的蔚为大观。”
“是是是,晋国的千万万百姓都要感谢世家的恩惠,鬼宅的一百六十九具死尸要感谢你的压榨,就连现在在天牢里的梅之牧也该感谢你何卓安的恩泽。”谢漆握紧腰间玄漆刀的刀柄,手背青筋毕露,磨牙吮血地笑,“何卓安,你可真仁慈啊。”
再待下去刀肯定会不受控制地抽出来,谢漆僵硬地踏步走出屋子,看到乖乖站在阶下的高骊才挥散了心中的一些阴霾。
高骊一看见他摘下脸上的面纱,便三步做一步地跨上台阶来,看了他一眼便放轻语气:“谢漆漆,怎么生这么大的气?是不是那何卓安惹你了?”
谢漆微抖着手去抹了把脸,目光阴鸷:“要不是你在这里,不便大张旗鼓,我必要将这一代的何家家主千刀万剐,碎、尸、万、段。”
高骊连忙捧住他的脸:“……冷静冷静,老婆你可是来劝我不要开杀戒的,别脏了手。”
谢漆急怒地喘了一会才勉强平复:“我怕我受不了。我要问她的话已经说完了,你呢?”
高骊看出他心情极其不好,忙捏捏他的脸:“那我去发泄两句,你在这等我,说完我们便离开这个烂地方。”
谢漆摁着刀,脸颊被他捏出两小团,萌萌又闷闷地点了头:“我在门口守着,你快点。”
高骊摸摸他,随即抬腿走进屋中,先看到地上放着一堆空盒子和烟杆,糜烂到危险的程度。
何卓安攥着一串佛珠按住了额角,看起来头疼欲裂,看到他走进来也全不搭理,一张脸浑私死人脸,唇瓣无声地重复念着小牧二字。
高骊俯视了一会这女官欲癫狂又不能的模样,开了口:“何卓安,不管朝堂上谁给你求情,我要你死。我还要你全族死。”
何卓安布满血丝的双眼看过来。
“你知道北境十年来战死的士兵多少人吗?粗略不到一千。可你知道每年饿死的士兵有多少吗?至少比战死的翻倍。”
高骊脑海里闪过了一张张远去的面孔。
“你知道北境每隔几年就要闹的**里,平民百姓要饿死多少人吗?我告诉你,三成到四成之间。”
他站在远处俯视着何卓安狰狞的面孔,眼前却浮现了北境连绵不绝的荒原。
“饿死的人当中首先是老人,年纪越年长的越先饿死,因为他们把剩下的口粮塞到了小的嘴里。饥荒最狠的时候,围着那一点少的可怜的存粮,人们自觉地选出赴死的饿死鬼。”
“十五岁那年,我不愿吃存粮,恩师把稀粥硬灌到我嘴里,不知道是不是和了谁的血泪,味道让人难以忘却。我恩师当时说,有人为你而死,来日要谨记,勿为一己私利害他人,应为天下安危付性命。”
“后来我成了北境军的将领,北境的老人们把他们的孩儿交到我手上,让我教他们保家卫国。我教了,怎样骑马挥刀射箭,都可以,可我保不住多少士兵,有不少死在我手里。”
“我以为是无可奈何的命让我们死于骨瘦如柴,现在你的私账告诉我,我们之所以碗里找不到一片肉,捞不出几粒米,是因为在国都的你们扣住了本该属于北境兵的口粮、抚恤。”
“真是太奇怪了。听说何家从前用砸不完的金银珠宝和鲜花培养出一堆何家小姐,养得知书达理,倾国倾城,嫁进其他世家里联姻,而那时我用枯林里的干瘪猎物喂养北境的兵马。你让她们的皮肤吹弹可破,我让他们饿得眼前出现海市蜃楼。”
高骊一字一句地说完,积淀在胸腔中的沉沉死气散了些许:“我不想再看见你们在我眼前活蹦乱跳,我会思考每一个何家人身上是不是沾染着北境人的骨灰。今天不请自来,原本是打算亲手把你们的脖子一个个割断,现在,朕改变主意了,你现在不能死,你要把命好好地留到邢台上。”
“当你们何家人被押上邢台的时候,朕要让驻扎在长洛城里的北境军马,以及迁徙到长洛城外的所有北境移民都过来观刑,好好看着将我等敲骨吸髓的一代禽兽,谢罪天下。”
高骊将话全部平声静气地说完,转身便走,突然听到身后何卓安从太师椅上摔下来,嘶哑地不住混乱低吼着,让他放过一个叫梅什么的人。
高骊觉得她怕是一口气吸食太多烟草,开始崩溃癫乱了。
他随口扔下一句:“放过?你放心,和你有关的所有人,就算他们放过了,朕也不会。”
他朝外面而去,和守在门口的谢漆相伴走下台阶,走到外围还听见何卓安在身后凄厉的嘶吼。
高骊见谢漆脸色依然不好,杀气腾腾地不知在想些什么东西,便伸手搂住他的腰轻声:“谢小大人,今晚回去好好吃一顿,我们一起相拥而眠吧,不折腾你,就是想和你一起做个好梦。”
谢漆眼皮一动,黑曜石似的眼眸看向他,眸中浮现出了光来。
他神情顿时柔软,乖巧得像只猫咪:“好哦。”
*
从何府出来,刚到门口高骊就看见了唐维和袁鸿,心中愈发安定。
这对夫夫一看见他无事发生的模样,步调一致地抬手擦了把额头上的冷汗。
高骊朝他们比了一连串在北境军中惯用的手势,寓意:不好意思让大家吓死了,老子现在已经没事了,现在想抱着老婆回去了。
唐维也比手势:无事就好!当真是吓到我了!
袁鸿也比了个手势:他娘的,卧槽,你吓死我老婆了!
一堆或心怀鬼胎或正直凛然的士兵们围在门口,里头还有一些被高骊刚来时在盛怒之下推开以致摔伤的,四面八方的视线让谢漆大不自在。
高骊当即察觉到他的不适,直接带着他到唐维跟袁鸿的小马车前,强行征用了他们的代步工具,打了个利落的手势给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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