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者正是秦弼,只是吕蔚没想到他身后还跟着一个陆衍。
眼下三十万大军军临城下,并不是耍猴来的,等过一阵子天暖下来,这场仗便避无可避。
吕蔚心思奇巧,极善谋略,而且对方主帅赵葵又是他的旧交,秦弼来找他请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一抬眼见到陆衍,吕蔚眉头微皱,心想,这秦弼怎么带个闲人过来了?
他先前听过一些关于这位少年将军的事,因此他与秦弼虽未深交,但对于陆衍,他也隐约知道一些——比如陆衍是土匪出身,比如秦弼对陆衍不一般。
秦弼与他谈了守城御敌之事,吕蔚听了秦弼的作战方案,并未多言。
一方面秦弼虽然年轻,然而已是久经沙场,作战经验丰富,在排兵布阵方面是他一介书生所不能及的,何况他听后也并没有寻到什么差错。
另一方面,以一己之力对抗朝廷,前有三十万大军,后无援军、辎重支持,城破只是早晚的问题。
吕蔚几次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忍住开了口:“将军身处江湖之远,退一步可携稚子佳人逍遥世外,老来含饴弄孙,享不尽的快活;庙堂里坐着的那位贵人,心眼只有那么点大……将军究竟是被狼烟铁戟绊住了脚,被深情厚谊蒙住了眼,还是真被那些个奸佞小人说准了——一身叛骨,誓要搅出满城的腥风血雨?”
秦弼怔了一下,随后道:“我没那本事,只是意难平罢了……”
说着,他看了一眼吕蔚屋里的碑,似乎又想到什么,补了一句:“先生如有空闲,也替我刻一块吧。”
吕蔚怒斥道:“起开!你当我吃饱了撑的?我没空,滚,滚得越远越好。”
好个意难平!
说来轻飘飘白苍苍的一句话,却绑着几万条人命——风沙里打滚的将士,城里老老少少的百姓……可但凡心没死的,谁不是意难平呢?
皇室血脉,有功之臣,这两样加起来,还塞不住悠悠众口,奸佞小人的一声诋毁,立刻将功德的口袋戳出个血窟窿。昨儿还是众口称道的皇室贵胄,今儿就被打为乱臣贼子。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啊。
诛贤臣,亲小人——说什么天理昭昭,如此世道……
他冷笑一声,低头继续刻他的碑。
秦弼惆怅地望了眼那暴脾气的吕先生,灰溜溜地夹起尾巴滚出帐子,长吁短叹了一番。
陆衍瞧着忍俊不禁,忽有所感似的,对秦弼道:“你说人这东西多奇怪,活着的时候拼死拼活地要给自己打一个金丝笼子,还指望子子孙孙都往里头钻,十代百代地传下去;到油尽灯枯的时候,自个儿躺进黑匣子里,竖块碑就想占地为王,傻不傻?”
秦弼不动声色地看着他,却见他笑,又说:“那么小的一块碑,十年百年的风沙过去,还能有谁记得?况且躺在那黑匣子里多憋屈……倒不如做一缕游魂,瞧见哪个赏心悦目的夜游人就缠上去,夜夜温存,岂不销魂?”
闻言,秦弼心里一堵,暗想:夜夜温存?你想与谁夜夜温存?
不过他很快就释然了,心道:“你等着,我做鬼也不放过你!”
忽然起了风,秦弼踩碎了几片枯叶,好似忽然被这干燥的破碎声惊醒,他鬼使神差地拉住了走在前头的陆衍的手。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眼看寒冬要过了,他还有多少日子活?
会不会一辈子都求不得圆满?
秦弼想起早先在陈景明桌案上瞧见的一幅字,上面写着这么一句诗:“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
当时陈景明问他对陆衍安了什么心思,秦弼说没什么心思,就想同他好。
陈景明说,求而不得苦。
那时秦弼是这样答的:“我看开了,反正我肖想过。难捱的时候,抱着美梦舔一口就是了。”他想,人一辈子能有几度春宵帐暖?混沌间大梦一场,真也作假,假也当真,不就图个心里快活么。
在红尘里来回打了几个滚,少年心性退了大半,别人是越活越大度,他却虚长了年岁,反倒愈加小气——他就想把陆衍绑在身边,谁要也不给,生死都在一块。
他将陆衍的手抓得死紧,且面上一副神游天外、魂不守舍的呆滞模样,陆衍回身嗤他:“小将军,犯浑呢?”
秦弼一惊,登时松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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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诗经·召南》
第7章 叛骨·六
白玉关城下的大军敲敲打打,折腾已有小半月,转眼便到了除夕。
“打仗归打仗,年还能不过了不成?”赵葵对冯玉瞻如是说罢,一马当先——率先撂了挑子。
除夕这天,攻守双方不约而同地偃旗息鼓,钻回各自的营帐里喝酒吃肉。
城里有人家包了饺子,送了一些到军中,秦弼抓了一把往烧开了水的锅里抛,抢先尝了个味。
有几个羊肉馅的,大部分是素馅,秦弼有一颗吃肉的心,偏生天不肯成全他,一口一个素馅饺子。
营帐里摆了几张桌子,座上坐满了将士,秦弼动筷以前,这些个丘八还矜持得跟大姑娘似的,直到秦弼身体力行展示了一番何为行军打仗的大丈夫该有的风姿,他们才一个个甩开膀子原形毕露。
饭桌之上宛如战场,举杯抬箸,谈笑之间,风卷残云不留痕。
陈景明一点亲王架子都没有,一大伙子人聚在一处,有人险些跟他攀兄弟认亲。席间不知谁慨叹了一句:“铲贪官,惩奸商,平暴乱,抚灾民……这世上的大功德都让殿下修尽了,种善因怎不得福报,反倒讨来个乱臣污名?真龙天子莫非是个有眼无珠的瞎子么!”
一时之间,同为“乱臣贼子”的一群人皆噤了声,反倒是一直默不作声的吕蔚开了口。
他睨了陈景明一眼,道:“可不是么。殿下功德太多,老天爷发愁——这辈子福报都不够给的。可怎么办?甭做人了,得做神仙。”
吕蔚话里有话,有几个愣头愣脑的没嚼出里头的滋味来,傻呵呵地笑——陈景明就是其中之一。
原本拿来膈应陈景明的话猝不及防地反噬了吕蔚,他恨铁不成钢地丢了筷子愤然离席。
陈景明盯着他的背影看了一会儿,拿筷子沾了点酒点在舌尖上,竟然没觉得辣。
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豆在釜中泣。
陈景明弯了弯嘴角,他恍惚了一阵,心想,怎么反倒是吕先生先泣了?
秦弼早早便从帐中出来了,喉中依旧残留着发烫的酒味,风一吹,感到一阵寒凉。
他在钻回自个儿帐子里烤火之前,被人喊住。
“我夜观天象,小将军……”陆衍说到这儿,目光倏忽狡黠了几分,“今夜月光正好,南风习习,宜于交媾。”
秦弼听他前半句还不以为然,心里暗嗤:你懂个屁天象!
然而后半句让他如鲠在喉,晚风灌入袖中,不远处的军营灯火通明,一路绵延到千门万户。
秦弼突然想将万家灯火一齐掐熄,趁着两眼一抹黑,偷个色。
他拍蚊子似的将这个腌臜念头从脑子里赶出去,内心的君子与痞子正战得不可开交,偏巧此时始作俑者悠悠开口:“在下想了一个一劳永逸的退敌良策……”
他说到这里,刻意顿住,笑意盈盈地望着秦弼,狡猾极了。
秦弼问:“什么?”
陆衍缓缓道:“小将军,你让我亲一下,我就告诉你。”
秦弼心里有个声音在喊“求之不得”,然而又实实在在地晓得陆衍有意捉弄他,说句玩笑话而已,当不得真。
他攥着拳头,到底是忍住了,别扭地别过脸去。
陆衍叹了口气:“泱泱祸水,色令智昏。小祖宗,我可败在你手里了。过来!”
秦弼恨恨地想,腻歪话说得像真的一样,所谓祸水,可不就是阁下吗?
他走近了陆衍,陆衍的话是凑在他耳边说的,温热的气息挠得秦弼耳垂痒痒的,他将满脑子乱窜的“耳鬓厮磨”赶跑,才听清了陆衍要说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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