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夜是元宵佳节,山外小镇里有万家灯火,路过时不仅两个小孩子,连叶浮生也觉惹眼,不管是顺水漂流的花灯,还是结彩铺红的楼牌,连那些人流和摊贩也是喜气的。然而楚惜微没有在此多做停留,叶浮生便下车买了些雪花糖糕、酒酿元宵等玩意儿,一份送往前面车厢,一份跟楚惜微两人吃干抹净,也算应个节气。
楚惜微看着他把玩手里新买的走马花灯,里头蜡烛未点,外面的白纸上以彩墨画了半树新桃,并书一行小字。
“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楚惜微的目光移向叶浮生,眼里含着从窗口漏进的一把灯光,细碎而璀璨。
叶浮生放下花灯,从暗格取出笔墨来,笑道:“其实只有这句话,我还是不满足的。”
说罢,他提笔蘸墨在花灯另一面写下两行字,却不给楚惜微看,眼中满是促狭,道:“等会儿到家,你就知道了。”
“……”楚惜微偷看不成,知道这老狐狸伺机报复,也不去理他,扭头看风景去了。
快到三更天时,他们终于到了飞云峰山下。
叶浮生已经很久没有回过飞云峰了,所谓近乡情怯,说的就是他这样的人。来的路上他想了千百遍飞云峰如今模样,想着十三年过去,这里到底仍是遍地焦土,还是有新芽抽枝复生,然而无论哪一种,都已非昨日模样,再不是他记忆里的飞云峰。
飞云峰高耸入云,其中不光有嶙峋怪石,还有遍野密林和环山碧水,哪怕是在萧条冬日,仍有松柏青竹傲然依旧,风一吹便绿涛如怒,是顾潇记忆里最生机勃勃的极乐净土。
可惜十三年前那一把大火,几乎将此地付之一炬,青山绿林变成焦土枯木,就连山溪里的鱼也被热浪灼死,枯败了满山秀色,空余残垣断壁。
下车那一瞬叶浮生眼前一黑,直到耳边传来谢离和阿如的惊呼声,楚惜微才松开了遮住他眼睛的双手。
入目是山涛如浪,万千草木在夜色里交枝错叶,暮雪覆在梢头,随着飞鸟离枝震落了霜花朵朵,野猫从树后探出脑袋,见着了活人便“喵”了一声,踩着飞快的步子悄然离去,顺便抖落沾在皮毛上的寒露草叶。
微凉却温柔的风吹来,叶浮生怔怔地看着一片树叶辗转离枝又随风飘摇,最终落在松石下潺潺流淌的溪涧中,调皮地打了个转,顺着水流漂到更远的地方。
四下有虫鸟低唱,头顶是朗月疏星,他们走在山道上一路向前,偶尔可见惊鸿掠过,仿佛十几载浮光掠影的岁月。
临近山腰的时候,楚惜微令人熄了火把,他牵着叶浮生走在了最前面,引端清他们继续走,直到深邃漆黑的夜被点点火光刺破。
当年的故居外无匾无牌,更没什么镇宅石狮类的东西,只有一片梅花林,院中则有棵桃花树,无论寒冬凉春皆有秀色可赏,如今叶浮生顺着光线看去,但闻风携暗香,前方夹道而生的梅花林清丽依旧,粗壮些的枝桠上都挂着防风灯笼,给这山野小筑笼上一层流光,映着花枝姿态,投射在地时铺出了一条光晕柔和的锦绣前路。
叶浮生在这一刻,想起了很多年前的元宵节,自己跟着师父师娘下山采买了灯笼烟花等物,就可劲儿在木屋内外造作,只是他手笨,师父又大咧,想要的华灯满目从来都只是在梦里,等到后来风云不测也没能实现。
直到如今。
楚惜微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之前从西川回来,我借出行办事的时候来了趟飞云峰,看到满山已有草木破土,石下山泉已出,只是才刚复苏不够活气,便让属下寻经验丰富的匠人,移树复林,放飞鸟兽虫鱼,然后去信问了道长,照着图样在此重建了木屋梅林,推算时间应是佳节,便自作主张挂了这些灯笼,里面还准备了酒食烟花。”
他说话间看向叶浮生,脸上淡定自若,眼里却是求夸赞的孩子一样忐忑紧张:“此一礼,先贺道长与你了却心事、重归故居之喜;再祝你生辰之乐,从此岁岁长安……你,可喜欢?”
叶浮生怔然看着端清对自己微微一笑,然后推门而入,谢离和阿如围着一盏挂了牡丹花灯的梅树绕圈子,浑然两个天真无邪的小鬼头,不知不觉间,眼前已一片模糊,只有光晕温柔依旧。
“喜欢,当然喜欢……”叶浮生嘴角嚼着笑,一手捧住楚惜微的脸,微带哽咽的话语消失在唇齿间。
他们在火树银花下忘情地拥吻,然后叶浮生牵起楚惜微的手点燃蜡烛,将那盏走马花灯挂在院门前,携手进屋。
风轻拂而来,烛火热气催促了灯笼轮轴转动,那半树桃花好似活了过来,于火光白纸上舒展枝叶,从白首同心的长河彼岸延伸到浮生别处,却道是——
山水分合终有遇,结缘来世又逢君。
第222章 番外十二·百岁同心长命缕
四月十九,六辰司值,不避凶忌,黄道吉日。
飞云峰很久没这样热闹过了。
沈无端早给叶浮生和楚惜微测好了生辰八字,提前一个月派人到飞云峰收拾布置,跟个惯会使唤人的地主老财般叫他们把飞云峰上上下下地修缮,在原本的小木屋后扩建了三进三出的大院落,还把沿途山道都铺上了石板木栈,连河边的树木也惨遭毒手,挂上了附庸风雅的琉璃灯笼,入夜便散出幽魅火光,照亮了一亩三分地。
叶浮生不止一次表示了无需如此大操大办,结果被老爷子振振有词地喷了回来:“虽然你们不上籍迁户、不彻夜飞火摆流水席,这么点门面还是得撑起来!哪怕来的都是亲朋好友,也绝不能丢份子,我百鬼门主成亲哪里能寒酸?”
叶浮生被念叨得耳朵疼,被楚惜微顺手抄走,两人躲进屋里对着满桌红纸写喜帖,时不时挥笔甩墨闹两下,折腾成两只大花猫。
盈袖接到喜帖时正跟孙悯风在南地水乡游玩,翻开一看险些栽下船去;太上宫那边则由玄素将端衡道长拦腰抱住,免得老道长一时激动冲过去将这不争气的后生晚辈拎回来跪抄《清静经》。
诸般反应不一而足,时间倒是一天天过去,终于到了这日。
一大早,飞云峰的热闹就没停过,迎门待客、摆酒布宴折腾了整日,最先到的是盈袖为首的几名暗羽老人,然后是连日赶来的陆鸣渊和罗梓亭,后晌时薛蝉衣带人携礼而至,黄昏后离得最远的玄素也到场。
宾客算不得多,却皆是知交友人,无不满怀祝愿,真心道贺。
叶浮生被推搡到落地铜镜前更衣加冠,足下着红缎暗纹靴,玄色长衫覆上雪白中衣,并指缎带绕过腰身。盈袖从描金涂色的木托盘里拿起喜服,轻轻展开,只见是一厚一薄两层红底滚金锦袍,上有松鹤出云、喜鹊衔梅等弹花绣纹。
叶浮生头回穿这样华丽累赘的衣服,向来灵巧的人竟然有些手忙脚乱,好在有侍女帮衬,总算穿戴整齐。盈袖又取过绞丝混金腰带为他缠上,挂好翡翠红瑙腰绦,这才拿起玳瑁梳为他束发戴冠。
“嘶——”头发冷不丁被揪下几根,叶浮生疼得一龇牙,就见盈袖将发丝放如红缎锦囊里丢给他,道:“这个记得压在枕头下。”
成亲新人需得从同辈适龄的亲朋好友里择人为“御”,伴于左右走完婚礼,除了说吉对酒,还得对这些流程熟悉,非心思巧妙之人不能干。楚惜微那边选了孙悯风,按理说叶浮生这边也该选个合适的未婚男子,奈何玄素身为方外道士一问三不知,就只好破例请盈袖来帮忙。
将满头乌发束髻抽尾后,盈袖用一根盘云金簪固定好缀玉金冠,又略略为他描眉点唇,转眼间就少了些英厉,多了几分温润亮色。
“可以了。”盈袖望了一眼天色,“快到吉时,走吧。”
两人皆是男子,没有迎娶送嫁一说,只不过分住后院东西两侧,此时推门而出,就恰好与彼此见了面。
夜空之上星罗棋布,天穹之下华灯满目,灯笼纸上大红的“囍”字被火光一映,流泻出温暖之色。院中的桃树抽枝开花,于烛光明灭间艳丽得不可思议,衬得走到树下的两人灼目如火。
他们相视一笑,共执红绸一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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