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纠结半天,叹了口气,先去找张元济。
这位老先生也没跟他那些朋友在一起,独自一人站在廊下看花圃,手里拿着杯水,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闻言走过去。
“表舅公。”
张元济回过神,欲言又止,最终只是轻轻说了两个字。
“来了。”
这一刻,闻言居然读懂他的表情。
张元济有一肚子话想说,但觉得跟沈魄这种不知世事的毛孩子纨绔子弟没什么好说的。
“你跟章鸣是同学?”
“好像是,我刚转系过去,还不认识。”
至于沈魄本尊对章鸣的那点小心思,就先不用说了。
张元济嗯了一声。
两人又陷入尴尬的沉默。
闻言只得打破僵局:“表舅公,我看这个浅井的目的不太简单。”
张元济:“哦?”
闻言怀疑这位表舅公根本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只得苦口婆心。
“白天图书馆门口刚有日本人生事,晚上这个浅井遂就跑来借书参展,您不觉得太巧了吗?照我看,这是日本人在软硬兼施,您刚才不答应,他们可能不会死心的。我听说日本人对中国文化一直很感兴趣,加上去年九一八事变,东三省的情况您也知道,我怕他们还有后手,图书馆目标太大,您要不要考虑把部分珍贵图书迁出去?”
张元济对沈魄的名声也有所耳闻,不意对方居然会说出这样有水平的话,微微诧异了一下。
但随即,张元济摇摇头。
“日本人不会对印书馆下手的。”
“为什么?”闻言不知道这老先生哪来的自信。
“从九一八之后,日本就对中国有所觊觎,但他们断不敢在上海这种地方下手,毕竟这里有各国租界,真要闹出什么事,国际影响甚大,各国都会出面调停的。再说了,图书馆夜里也有人值守,偷书他们是偷不了的,总不可能来硬的。”
张元济虽然觉得闻言想多了,还是跟他耐心解释道,毕竟这个晚辈的话也是一片赤诚。
但闻言不依不饶:“万一他们真来硬的呢?您看一战后,英美对德国就一退再退,他们不一定会为了我们出头的,到时候日本人再找个借口,说是我们先挑衅的,就像东三省那样,哪个列强给东北通报出头了?”
张元济还是摇头:“上海跟东北不同,这里有各国领事馆和租界,日本人自诩立明治维新之后便是文明国度,不可能冒着有碍国际观瞻的风险,干出损毁文化的事情来。”
闻言真被这番话整得彻底绷不住了。
没错,上海是国际都市,有各国领事馆在,各方利益纠葛错综复杂,所有人都觉得日本人要下手,也不可能挑上海这种地方,可偏偏日本人就选了这里,正是“你越认为他不敢做,发生的可能性就越高”,事实证明,日本动手之后,各方除了谴责也只有谴责,当他们发现正面战场无法速胜时,才会考虑列国的调停。
所谓公理,都是在实力的基础之上才能谈论。
可闻言要怎么把这些话告诉张元济?
他没法将还未发生的事情说出来,只能选了当年五四的事情说。
“表舅公,您还记得五四的导火索吗,也是因为一战后巴黎和会,各国要私自将青岛的特权转给日本,在他们眼里,只要有利益,谁是不能出卖的呢?您这些图书可是咱们的文脉,千万不能出事!”
张元济笑了:“上回你母亲见了我,还说起你只顾贪玩,我看她也看走眼了,你这份忧国忧民的心是很好的,这样吧,我给你开张特殊借书证,往后你也可以去看那些珍本,不过可说好啰,不准带回去,不准损坏,那些可是我的宝贝!”
这时郑笙正好过来,张元济拍拍闻言的肩膀,让他们年轻人自己玩,就走开了。
闻言长出口气,有种劲没处使的无力感。
郑笙:“你跟外公聊了什么,怎么这副表情?”
闻言就把刚才浅井遂来找,加上后面两人对话说了一下。
郑笙皱起眉头:“我知道外公那些珍本一向有许多人关注,上回还有个美国学者找上门,索要其中一批图书的影印本。不过像日本人这样想借原本去参展的,外公估计不会答应,路程太远了,哪怕碰掉个书皮,他都要难受。”
虽说如此,但郑笙的看法与张元济大同小异,他也觉得日本人顶多就由使馆出面威逼利诱。
“若是外交层面出面,外公也认识些能说得上话的朋友,再不济就发动他的文豪朋友们在报纸上讨伐,浅井遂总不敢硬来的。”
闻言:……
他不能说这爷孙俩太天真了,因为他知道问题关键出在哪里了。
闻言是已知结果,去推导过程。
而张元济和郑笙是未知结果,由平时的逻辑去推导结果。
按照常理,张元济他们这种方式,才更为科学,因为他们远比闻言更了解形势环境,他们的人脉和社会经验也比闻言更丰富,闻言这个假毛头小子真穿越者,在张元济这种社会名流面前,还真显稚嫩。
问题就在于,张元济惯常的思维方式与当时整个社会主流相同,而主流都是错的!
可闻言没法给他们提前说结果,说了人家也不信。
所以,从正面攻略,彻底说服张元济搬书避风头的办法,彻底失败了。
闻言又叹了口气。
他觉得自己打从变成豪门少爷之后,每天不是在去歌厅寻欢作乐的路上,而是在忙着挽救古籍珍本,有比他还累的穿越吗?!
“表舅公说要送我一张特殊借书证,你知道那有什么用吗?”
郑笙面露意外:“他老人家真这么说?这可不是一般人能拿到的。这种特殊借书证可以浏览一些不对外出借的珍本古籍,我也是求了他老人家很久才拿到一张。”
说到这里,他又有些怀疑,以沈魄过往的“光荣战绩”,真能静下心去钻研那些寻常人都看不懂的古籍吗?
郑笙迟疑道:“你,该不会就进去转一圈,然后去找朋友炫耀吧?”
闻言:“怎么可能,你看我像这种人吗?”
郑笙:我看挺像。
闻言当然不可能去找人炫耀。
一计不成,又生一计。
他现在正琢磨一个新主意——
偷书。
第14章
偷书的念头一旦在脑海形成,就再也挥之不去。
从文化沙龙回去的路上,闻言一直在琢磨这件事的可行性。
正规渠道肯定是走不通了,张元济既然不愿意把书“借给”日本人“办展”,那闻言用办展的名义让副市长伯父出面的办法也是行不通的。老爷子信不过日本人,也信不过国民政府,这民国上下什么德行,处在老头子这种位置上的,自然一清二楚。
可偷书也得讲究策略,沈魄只是纨绔子弟,又没有什么军队势力,想要成规模偷走图书馆里的书,还真不容易,那些书跟老爷子命根子一样,每次只让借个一两本,想要靠借书来偷书,无异杯水车薪。
“你知不知道,沈家哪位跟青帮的有交情?”
闻言坐在后座,冷不丁问司机小吴。
小吴一个机灵,差点把刹车踩成油门。
“我的少爷,你可千万不能在家里问这个问题,会被老爷打死的,沈家人最恨的就是青帮!”
闻言:……
他想起来了,沈魄二哥就是被青帮打死的,至今仍是个无头公案。虽说青帮那边上门赔礼道歉,还有大人物出面请和头酒,沈魄他爹碍于大人物的权势只好作罢,可心里肯定还有疙瘩,青帮二字在沈家就成了禁忌。
可闻言现在也无法可想了,他能想到干这种事情,又成功率极高的组织,就只有青帮。
脑壳疼。
闻言揉揉太阳穴,心道难不成自己还得用沈魄的身体努力拓展一下人脉,找个搭上青帮的路子?
最棘手的是,他还不知道自己能用沈魄的身份多久,如果像这次能白天出现只是特例,以后还是只有夜晚能变成沈魄,那也找不到地方努力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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