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我倒是还有一事想问问二阁主。”谢怀霜与他对坐。
“您请说。”沈闲揽袖执茶壶, 欲要给他倒茶。
谢怀霜转着手上的扳指, 似是在斟酌思索, 浓艳的碧色,绕着布满皱纹的拇指,缓缓打着转儿。
“阿衍他师承我,虽然后面让晏顷迟养了,可他修得毕竟也不是无情道,”他两手撑在膝上,倾身向前,认真说道,“我瞧着他在这一百多年里,夙夜忧叹,虽位高权重,但要亲力亲为的事也不少,内外兼顾的话,着实劳累,我这个当师父的也帮不上什么忙,想着不如替他说门亲事,良人相伴,也好有个人替他排忧解难。沈公子,你觉得呢?”
倒茶的手微微一滞,沈闲的面容被袅袅热气模糊了,叫人瞧不清情绪:“阁主他……”
“这倒也不重要了,”谢怀霜移开目光,若有所思的说道,“我其实是想问问,沈公子知不知道阿衍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沈闲放下茶壶,笑道:“阁主兴许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哎!那更好了。”谢怀霜端起茶盏,拨了拨上面的雪沫,言笑晏晏,“你一会儿下去跟他说,要是有中意的姑娘,就应该带回来给师父瞧瞧,喜欢多久了?家世如何?是哪里人?家世不好也不要紧,会不会功法都不打紧,主要贤惠就好了,能替我照顾着他点,讲好这些事,我们也好上门提亲。”
沈闲:“……”
“这事儿可不能耽搁了,”谢怀霜笑道,捏着瓷盖儿点他,“他也是的,有喜欢的姑娘也不早告诉我,都藏着掖着做什么?难道是怕我不准许?”
沈闲还没来得及说话,便又听他说道:“就算不会功法,不讲三从四德也不要紧,哪怕是样貌丑陋,只要他喜欢就好了。”
“……先生所言极是。”沈闲有些为难的说道,“不过这种事,理应由先生亲自过问的,我去说,他未必会听。”
“也好。这种事确实应该要我亲自问一问。”谢怀霜微微点头,深褐色的瞳仁里浮着浅光,瞧着温温和和。
沈闲见他茶盏空了,又亲自替他倒了茶,夕阳的余热已经散去,白塔上有清风拂过,带来不属于夏季的丝丝凉意。
“还有,”谢怀霜似是想起了什么,又说道,“你晓不晓得阿衍和晏顷迟之间有什么过节?年年祭日,他都有托辞不去看,毕竟是师叔,又是被人家养大的,我瞧着奇怪,可他从来不跟我说,便是说了也是不搭边的话,你若是知道什么,能不能和我说一说?沈公子且放心,我不会将这事和阿衍说的。”
沈闲不虞,露出了意外的神情:“先生没有听说过四百多年前的事吗?”
“四百年前那事儿?”谢怀霜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仰首笑了,“沈公子啊,坊间传闻从来当不得真的,都是说给百姓听听图个乐趣,他们还说我是个十恶不赦的罪人,你瞧着我是吗?”
“不敢。”沈闲答道。
谢怀霜接着说道:“所以啊,是非曲直自在人心,传言只是传言,何况阿衍和我说过,他同晏顷迟之间何事都没有,就算我之前只带了阿衍几年,可晏顷迟我还不了解吗?他修得是无情道,哪能生什么情丝?阿衍还小了他那么多,要是他真有青丝,在阿衍没出生之前,以他的年纪,早就能寻个姑娘结成道侣了。”
他正说着,石阶上忽然有脚步声靠近,两个人不约而同的看过去。
萧衍打着把扇子迈上最后一层石阶,缓缓走上来,他今日只着了件青色的薄衫,发也未束,散在身后,美则美矣,就是太清瘦了些。
沈闲目光凝视在他身上,两个人目光交错而过。
谢怀霜一看见萧衍就笑地合不拢嘴,赶紧招呼过来了:“阿衍,快到师父这里来。”
萧衍闻言,坐在了谢怀霜临近的位置上,问道:“师父在和沈闲说什么?”
“在说你师叔,”谢怀霜借着四合的暮色,忆往昔,“说他在没入宗玄剑派之前,也是个京城贵公子,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刚入门时别说修习功法,连穿衣都要人伺候着。握剑也握不住,练不了几天就起的满手疹子,那时候啊,宗门里都嘲笑他是个花架子,他守着君子之礼,不能失态,就憋着一股子气偷偷跑我这里闹脾气,娇气的不得了。”
沈闲失笑,萧衍在下面轻踢了他一脚,朝他使了个眼色,想问他方才到底和谢怀霜说了什么。
沈闲无奈收敛了笑意,耸了耸肩以表无辜。
“想来,他入宗门的时候,也有个七.八岁了,除了在功法上,君子六艺五德四修倒是讲究的很,琴棋书画都不落,”谢怀霜摇首笑道,“我时常说他是个做少爷的料,不适合来宗门吃苦,要不然以后执剑正道,免不了要受伤,要是这样娇气,哪里遭得住刀光剑影的生活?这事儿一说他就生闷气,不搭理人了,生气多了我也就不说了,倒是后来,他练再多的剑也不吭声了,有一回,他负着剑掉深水潭里了,剑太重拖着他往下沉,他愣是没求救,好在有人瞧见了,给他捞上来,上来的时候人都不喘息了,救了半天才缓过劲,气的我问他是不是练剑练傻了,骂了个他几个时辰,他才泪汪汪的看着我,说师兄我是不是不娇气了?”
“原来从前的晏长老,也是性情中人。”沈闲评价道。
“我这个师弟啊,”谢怀霜意味深长的说道,“有时候是太偏执了,偏执过了,就会犯傻,可他若真敢伤我儿,我必不能容情。”
萧衍在他们说话间坐到了白塔边的红木长椅上,只管拎着自己的小扇子有意无意的敲打掌心。
倚阑听风,萧然意远。
“阿衍?”谢怀霜忽然唤道。
萧衍在这低唤中陡然回神:“怎么了师父?”
“你这会儿上来,是不是有话要和我说?还是来找沈公子谈事的?”谢怀霜问道。
“嗯,我是有事要和你们说,”萧衍说道,“我准备明日便去坞城了,此去路程遥遥,变数多,我也不晓得要何时回来,师父要是嫌闷,可让人陪着您四处游玩解闷。”
谢怀霜点点头:“笙儿回来了吗?都去两个月了。”
“嗯……”萧衍在心里斟酌了下,没有说实情,“在回来的路上了,您要是想的话,我让他陪着您,这样我也放心些。”
沈闲从他的停顿了听出了异常,抬眼看向他,萧衍眼尾一偏,睨着他,示意他别多说。
沈闲微颔首,表示明白。
谢怀霜饮了热茶,笑道:“我没什么可担心的,我虽垂垂老矣,但论功法,哪有什么不让人放心的地方。”
“让人陪着,也是解闷。”萧衍说道。
“说到这里,倒是你,才真是叫人放心不下,我让沈闲照顾你,可人家沈闲也不能跟着你一辈子是不是?”谢怀霜凝着他,眼中笑意更盛了,“我方才听沈闲说,你已经有心仪的姑娘了?”
萧衍没反应上来:“您说什么?”
“和师父说说,是谁家的姑娘?芳龄几许?”谢怀霜打探似的说道,“趁着你去坞城的功夫,我也好给这门亲事准备准备,待你回来后上门提亲去。”
萧衍还是没明白他的意思,不晓得话怎么就说到这里,人怔了半晌,才有些讷讷的回道:“师父,我不喜欢姑娘……我什么时候说我喜欢姑娘了……”
“啊……?”谢怀霜笑容凝滞了一瞬。他是听过些坊间传闻,可那毕竟是传闻,自己压根没往心里去过,只道一派胡言,何况几次旁敲侧击的询问,萧衍都没有透露出对晏顷迟有意思的表现。
“阿衍你不喜欢姑娘?”谢怀霜不可置信的又问了一遍。
四目相对,萧衍在这惊诧的目光里憬然,后知后觉的说道:“我是说……我没有喜欢的姑娘。”
沈闲偏过脸去似乎想藏笑,但没稳住,还是笑出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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