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一后二妃,他虽然都不爱,却也承担起责任来,尽力对她们好。
两个儿子一生下来就被静怡太妃带走抚养。皇后病薨。宝贵妃怀胎后被暗害。越贵妃在慧明死后投了井。
他彻底寒了心。
琴音伴着淙淙的水声,悄悄在寝殿里流淌。容胤一个人临廊而坐,垂下头慢慢吃掉了半碗饭。低垂的帷幔后面,守着八位贴身伺候的宫女。再往寝殿外,是两队侍膳的宫人和掌宫女官。下了殿阶有御前影卫团团围护,再外面是负责值卫防护的宫中侍卫。他们的视线都投注在同一个地方,耳朵都谛听着同一个声音,心神都牵绊着同一个人,这么多人日夜守护着帝国的皇帝,护得住他平安,却没人能护得住他不伤心。
一曲终了,小船迅疾如箭,将水上舞蹈的女子接入寝殿谢恩。容胤没有做什么表示,宫人很快就把她送了出去。
容胤心情恶劣,用过晚膳见天色还早,就叫人引路去溶洞。那天穴离得远,需要绕到山后去,得骑马走上半个时辰,地穴却只在半山腰,山路平整,步行可达。他就近去了地穴,沿着迂回曲折的通道走了三十来步,眼前豁然开朗,只见那下面平坦而宽阔,两侧全是各样的钟乳石,在火把的照耀下,反射着莹润的光泽。
容胤便让随从在原地等候,他自己拿着火把,下了深穴一个一个看过去。
这些乳白色的石头互相交错叠接,形成了一片恢宏瑰丽的石林。有的地方披淋而下,仿佛凝固的瀑布,有的地方拔地而起,好像冲天的险峻高峰。容胤饶有兴味,慢慢走到地穴最里面,这里石骨棱层,盘根错节,犹如老树巨根。他伸手在上面轻轻摸了摸,却发现平坦处有个指头粗的小孔,正往外呼呼冒风。
容胤好奇起来,把手指头伸进去试了试。正暗自琢磨,突然听得有人声从那里面传出来,声音幽深清晰,抱怨道:“进山的路不好走,一会儿出去,天都黑了,为什么非要晚上来?”
过了一会儿,另一个声音响起,听起来沉稳很多,道:“万一明天陛下过来,不提前探一探,出了差错怎么办?”
容胤恍然大悟,便知道这声音一定来自山后的天穴,两穴首尾相连,仅靠这一小孔相通。那天穴有一个拢声的结构,他的影卫正在里面探查,此时就把声音送了过来。
只听得那个活泼一点的声音又道:“咱们来之前,前哨早就查上百八十遍了,你还担心什么?”
那个沉稳的声音答:“要查。上次在樾林我提前查了一遍,发现他们居然在廊下挂满了铃铛。”
活泼的声音问:“铃铛怎么了,叮叮当当多好听。”
沉稳的声音简单道:“陛下不喜。”
容胤不由怔了怔。还没反应过来,突然听到里面淙淙水声,活泼的声音突然一阵大呼小叫,惊叹道:“亮了亮了!有鱼!我的老天爷,竟然有会发光的鱼!哇!七彩的!啊啊啊啊啊,会发光!这是人间仙境啊!”
石穴里一阵嘈杂。想是这两个人见到了什么神奇的景色,那活泼的声音高兴得上窜下跳,把石头踩得咯咯响,大叫:“会发光的鱼!”
又过了一会儿,那声音静了静,突然感叹道:“唉,能看上这么一遭奇景,这辈子值了。”
那个沉稳的声音突然轻声说:“要是陛下能看见就好了。”
容胤心中不由一动。
他知道这世上有人靠他,惧他,求他,恨他,却不应该有人,在这个时候挂念他。
只听得那个活泼的声音也叹了一声,道:“可惜。你好不容易才有了随侍的机会。下一次秋巡就要三年后了。”
沉稳的声音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说:“有点滑。把这块石头搬走吧。”
两个人吭吭哧哧搬了半天,那个沉稳的声音又道:“这石头像个扁嘴大鸭子,把它放到水里去。这里垫一垫,别露出痕迹来。”
活泼的声音道:“别搬了,你背上还有伤呢。明天有人觐见,陛下得忙上一天,肯定不会过来。”
沉稳的声音沉默了一会儿,低声说:“好风景都留着,总有一天能看见。”
容胤垂下了眼睛,忍不住摸了摸那个小孔洞。
到了第二日他果然很忙。召见过众臣属,晚上还有赐宴。可在黄昏的时候,他还是抽空去了天穴,看见了那个人想让他看见的景色。
第3章 侍剑
嘉统十八年,对容胤来说并不是个好年。
他结束了秋巡,又在冀陵主持了祀谷仪式,用来告祭秋神,组织收割。回宫的路上他路过一片广袤的农田,曾经亲眼看见即将成熟的麦子一片灿烂辉煌,顶着硕大的麦穗疲惫万分的弯着腰。可是大雨降落,冰雹也降落,沿漓江日夜不停的瓢泼。来不及收割的粮食全都烂在水里,喂饱了鸟鼠蛇虫。
漓江沿岸有莞濂湘三个邦,是琉朝最大的产粮区。一旦发水,几千万的人要闹饥荒。
容胤立即从临近郡调了粮过去。浩浩荡荡的粮车才走了一半就被巨大的冰雹暴雨砸扁在路上,山洪崩塌,毁了入莞的粮路。消息足足过了二十天才递到皇帝的御案上,三个邦的邦主和两河督道联名请愿,请圣上开天下粮仓。
天下粮仓在菀濂湘三个邦境内共有三十二座,存粮够三年支用。
容胤留中了这个折子。
开仓不是小事,他必须再看到更多。
每个月,都有一个黑色的盒子送进御书房。这东西叫笺箱,里面是各色各样的信札,从粮食价格到某豪富暴亡,从河道淤塞到山贼乱党,内容稀奇古怪,无所不包。写信的人有大儒,有兵将,有地方守备,也有他密派的按察史。在等到最新的消息前,他只能按兵不动。
他下了例朝,却召了几位参政过来,说了这件事。诸人众口一辞,都是恳请他开粮仓。粮道被堵,外面的粮一时半会进不去,总不能守着成堆的粮食,却眼睁睁的看人饿死。
容胤低垂着眼帘,面无表情的听众臣陈情。
他永远在玩一种跷跷板游戏,这头压下去,那边就会翘起来。
粮仓一开,就再无回头路。吃空了容易,想填满却难。
每年粮食收上来,大头都拿去给了军队。各级地方粮仓也要留一点,最后那一小部分归入天下粮仓。如此年年积累,才有了现在的这一点余粮。若是开仓,没个五六年平不回来。
这点粮是天下百姓的命。如今边疆战事紧张,一旦和阿兰克沁部开战,各地的存粮都会飞速消耗,若正赶上个灾年欠年出了什么差错,天下粮仓就是最后一线生机。
他一直不吭声,只是听众人分说,也有人提到了战事之忧,建议不如叫骊原周氏就近调粮,出一笔银子。若是入莞困难,就走周氏的私家商路。容胤被他说中了打算,微微诧异,不免多看了一眼,想起这个二等参政叫陆德海,是两年前科举出来的状元,当时只是做了科廊侍中,赐御书房行走。想不到这么短的时间就升了上来。
琉朝开始科举不过三十来年,之前仅是在几个郡里办了两场,六年前他独压众议,硬是推行到了全国九个邦州,选上来的新人因为家世不显,留朝的只能给末品官职,想升上来也不容易。陆德海年纪轻轻能做到这种地步,能力手腕应该也是一流。
他议事时从不表态,几位御前侍墨的参政早已习惯。唯有陆德海第一次参加书议,奏言后见圣上不置一词,后脖梗子上的冷汗就刷刷往下流。他本是二等参政,没资格参加朝前书议,赶巧今日连着两名侍墨参政都出了缺,就拿他补了个空额。他自幼长在莞南乡间,亲眼见过那些世家大族生活之豪奢,朝廷捉襟见肘逼得都要开天下粮仓,为什么不能叫他们放一点血?几位御前侍墨参政均出自上品世家,他说出这种话,难免招人恶感,可若皇上听着耳目一新,对他能有个印象,也算笔合算买卖。
他字斟句酌,条分缕析的说了一通后就匍匐在地,却没等到一点儿动静,只觉得一片沉重的威压,无声无息漫无边际的盖了下来。他大着胆子抬头一瞥,模糊看到圣上雄姿杰貌,透着冷峻之色,目光凌厉却看不出喜怒,登时吓得腿肚子直转筋,慌忙伏了下去,拿余光紧盯着圣上的袍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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