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着血色白衣的人闻言, 低头瞧了瞧,轻轻扯了扯嘴角, 答非所问道:“脏吗?我不觉得。”
那人停顿片刻, 看着满手的鲜血似在出神, 苦笑着道:“我曾以为杀戮和鲜血都是罪恶的,但直到今天,我才发现这真是世上最快意的事了。”
听见这话,晏郁挑了挑眉,不确定地唤道:“谢知微?”
话音未落,眼前的人又变了一副神态,嘴角笑容绽放得很大,抬起头,朝晏郁伸出双手,掌心朝上。
“修灵哥哥,”他笑得很甜,眼睛晶亮,像捧花一样把满手的鲜血递给晏郁看,“你看,我终于亲手为爹娘报仇了!我好开心!”
当嘴角翘到最高处时,透明的泪水从他眼眶中滚落下来,在脸颊上形成两道深色水痕。
他哽咽道:“可是爹娘他们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眼神专注地看着晏郁,张开双臂,一步步朝他走近,像是要拥住他。
“修灵哥哥,我只有你了,别离开我。”
晏郁眼神颤动,用极轻的声音唤道:“小识……我在。”
在眼前人摔倒前一刻,晏郁倾身上前,猛地搂住了他。
怀中人紧闭双眼,似是突然昏迷,脸上两道泪痕崭新晶莹。
晏郁看着心疼,趁怀中人昏迷,冷白指尖轻轻抚去他脸上的泪水。
神子的泪水以晏郁指尖为土壤,绽放出朵朵腐蚀的胭脂色伤口。
但他毫不在意。
晏郁留一众魔修在谢家废墟中清理战场,自己则抱着不省人事的怀中人,飞速返回了魔宫。
他仔细为对方做了身体检查,却没发现任何外伤和内伤。
担忧之余,晏郁只好为对方盖好被子,守在床边,平心静气地等待对方苏醒。
过程中,晏郁打了个奇怪的瞌睡。
他竟然梦见了谢知微,对方白袍如雪,站立在桃花灼灼的绝云峰顶,眉目沉静地看着他。
晏郁不懂他的用意,但这不妨碍他走上前,与谢知微面对而立,笑着打了个招呼:“谢仙君,你在缅怀过往吗?”
出乎他意料的是,向来对他不假辞色的谢知微竟然点了点头,淡淡地“嗯”了一声。
晏郁漫不经心地笑了笑,意味不明。
“这些年里,我时常在想我存在的意义。”谢知微的声音中充满了感慨,转过身,目光悠远地望向绝云峰下的翻滚云海,继续道,“其实,我早该死了,而不是像这样苟延残喘。”
晏郁双手抱胸,提出一个想法:“传闻世间有傀儡之术,说不定日后你能和小识分开,以傀儡为身躯,过上你想要的生活。”
“我想要的生活?”谢知微重复晏郁话语中的最后几个字。
他低声呢喃了一会儿,而后苦笑着摇了摇头,“我没有想要的生活。我所有的爱恨停留在千年前,早已成定局,我无力改变。我现在只想好好睡一觉,然后永远不醒来。”
虽然谢知微和他是宿敌,但晏郁自认为还是有点武德的,看着万念俱灰的宿敌,他试图出言安慰:“你别这么悲观,你完全可以抛却过往,重新开始,以一个新的身份接触新的人事物。”
谢知微闭了闭眸,“抛却过往,我还是我嘛?”
晏郁没听懂,谢知微倒是主动解释了一回,他睁开眼,淡淡回应道:“我其实重新开始了,那个人就是谢识,与我截然不同的另一个我。”
晏郁似懂非懂,他理解对方话语中的意思,但他认为没必要想得这么纠结。
管它什么非我本我的,只要活着,都是同一个我。
“你……”
晏郁还想继续说什么,却见谢知微抬了抬手,手背朝外,拧了拧眉,有些无奈道:“我是来向你道别的,不是来听你安慰我的。”
说着,他顿了顿,认真地看晏郁一眼,“我想得很清楚了。”
晏郁摊了摊手,收起脸上的笑意,沉声道:“给我个理由,我不想听那些伤春悲秋的虚话。”
“我不明白,我们之间,你何必如此苦口婆心?”谢知微张了张口,半是愕然半是疑惑地反问。
他与他,神子和魔种,是纠缠了半生、在大火中同归于尽的宿敌。
晏郁抿了抿唇,铿锵有力地回答道:“这些话,是给谢衡之的。”
谢知微愣愣地看着他。
“如果谢衡之心如死灰,吴明会出言宽慰他。”晏郁继续道。
除却宿敌这一重关系,他们还曾经是短暂的朋友,只是前世他们斗得不死不休,谁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谢知微定定地注视他一会儿,又忽地转过头去,像是害怕被人发现神情中的异样。
微风拂过山顶,梦境中的绝云峰上还没有燃起大火,桃花树挂满了花骨朵,芬芳花香弥漫周遭。
安静了许久,谢知微终于开口,缓缓对晏郁道:“我需要偿命。”
“啊?”
“在谢家,我杀了我的养父母。”
晏郁越发诧异,道:“额……杀了就杀了呗。”
此话凉薄,尽显魔头本色。
在厮杀纷争不断的魔域,死人就跟喝水吃饭一样简单随便,除非死的人对自己很重要,否则根本不值得上心。
“……”谢知微意识到他与晏郁观念的差异,默了默,继续道,“虽然我是为亲生父母报仇,但我毕竟享受了他们多年的养育之恩。我杀了他们,理应也用性命偿还,否则,是为不孝。”
“唉,”晏郁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你何必呢?好不容易活下来,就不要那么死板迂腐了。”
谢知微看着劝他劝得头疼的晏郁,少有地勾了勾唇角,弧度很轻,难以察觉。
“我意已决,你不用再劝。”他淡漠的语气中藏着点得意,仿佛打了胜仗的将军。
绝云峰下云遮雾绕,峰顶桃花灼灼,春意绵延如海。
两人站立良久,忽然谢知微抬眸,看了看朦胧黯淡的天空,对晏郁说:“你该走了。”
随后,晏郁的身体不受控制地远离了绝云峰顶。
又或者说,绝云峰顶正在飞速离他而去。
那些烂漫春色渐渐缩小,白雾从两旁遮掩过来,挡住了绝云峰顶兀自燃烧起来的赤红大火。
那火焰熟悉又陌生,但与千年前不一样的是,这一次的火焰中只有一个人。
晏郁睁大眼睛。凭借极佳的视力,他能清楚地看见那道白衣身影在火焰中慢慢蜷缩起来,直至佝偻到不能再弯曲。
就好像一抔雪,化在了冬末春初的时节。
哪怕将死亡说得再轻描淡写,也不能无视死亡带来的痛楚。
身体灼烧、皮肤融化、渐渐窒息、生机湮灭……
晏郁回忆着当初他自爆丹田引发的大火,心想,谢知微此刻应该是很疼的。
……
晏郁自瞌睡中醒来的同时,躺在床上的人也睁开了眼睛,转过头,惊惶未定地看着他。
“修灵哥哥,我做了场噩梦,梦里有好大一团火。我被困在火里,怎么跑都跑不出去。”
晏郁就着打瞌睡的姿势,趴在床头,伸出手指,在谢识额头处弹了个脑瓜崩。
“好痛!”谢识捂着额头,惊声喊道。
晏郁笑得没心没肺,幽幽道:“痛!就代表了你醒了,梦里什么样,都不重要了。”
谢识抿了抿唇,委屈地扑到晏郁身边寻求安慰,连人带着被子一起朝床边倾倒。
晏郁接住他,却没用太大力。
然后,两人被柔软的被褥卷成了一根长条,骨碌碌滚到寝宫中央的地毯上。
谢识没料到这样,先是愣了愣,而后竟赖在被子里不肯出来了,还拽着晏郁,不让他爬出去。
“修灵哥哥,”谢识道,“地板凉,被子里暖和。”
晏郁捏了捏他白嫩的脸,没好气地出了道题目:“小识,那么,你是觉得被子放地板上更暖和,还是放床上更暖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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