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好,”妇人脸上全是喜色,这一刻倒显得年轻了些, “好孩子,你想通了就好,这世上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吃苦只是一时的,后面肯定会有福气等着你。”
只是肯出个门,就让她高兴成这样子,阳焱心里叹了一声,原主只顾沉浸在自己的痛苦当中,倒是忽视了真心关爱他的人。
妇人很快欢喜地奔出去,大声张罗着叫人准备椅子,又唤人来抬他,没一会他就被两个嫂子合力抬到了院子里,坐在竹椅上沐浴着三月清晨的阳光。
他双腿俱断无法行走,只能坐在那里由娘亲端来热水照顾着洗脸漱口,白米粥也是她盛好递到手中的,等他小口小口地喝完,妇人拿走空碗的时候还往他手里塞了两颗热乎乎的鸡蛋。
这具身体之前受过重创,休养了近半年时间还是有些虚弱,是需要补补营养,阳焱没有拂了她的好意。
拿起一只鸡蛋在椅子扶手上轻轻磕了磕,便细细地剥起蛋壳,白白嫩嫩的蛋青露出来,与他从未干过活皙纤长的十指放在一起,倒叫人一时弄不清楚哪个更白一些。
原主是幸运的,本该是一个出身低微的农家子,却因为十七年前的意外与晋寿侯府嫡长子抱错。
享了十几年不属于他的富贵,锦衣玉食、仆奴成群地长大,更在十岁的时候就因侯父亲的请封,进出都被人尊称一声“世子”。
原主也是不幸的,十六岁家里正在为他议亲,说的还是南乡侯嫡长女,京城里出了名才貌俱备、品行良好的秦云心,两家连庚帖都交换了,却突然爆出他的真实身世。
之后一阵兵荒马乱,原主陪着侯爷侯夫人到和安村接他们的亲生子,原本两家该各归各位的,但侯夫人见到苏家家境窘迫,舍不得养了十几年的孩子受苦。
原主早几年就以十一岁之龄考上了秀才,两年前才十四岁又顺利中举,是京城闻名的神童,更被夫子断言隔年春闺很有望榜上有名。
晋寿侯也不舍投入了许多的心血白费,有心留着他帮衬亲子,便同意了夫人的提议。
于是与苏父苏母商量,仍留他在侯府当他们的养子,但凡真心爱子女的家长没有不愿意他们成材的,两人虽然不舍,却也应下了这个方案。
不过他们却拒绝了侯府的赠银,苏家人虽穷却有骨气,不愿意让人以为他们是在卖儿子。
之后原主就再次回了侯府,可一来一回他的身份已经大不相同,亲子变养子,真正的亲子又因他之故受了十六年的苦,可以想像他在侯府的地位有多尴尬。
好在他对自己可能会有的处境早有预料,不去管那些纷纷扰扰一心读书,想着来年春闺高中,便可以搬出侯府。
可惜树欲静而风不止,不久之后府中便传出流言,说那改与真世子定亲的南乡侯嫡长女秦云心,恋慕的是少年中举、才貌俱备的他,看不上被农妇养大粗俗无礼的真世子左阳仪。
原主听到之后忙去向义兄解释,两人虽然议过亲,但一直以来连面都没有见过,根本就不可以有那些传言中的事。
可左阳仪自从回到侯府之后常被人嘲讽鄙视,性格变得敏感脆弱,丝毫听不进他的话,心里始终起了芥蒂。
之后又发生了诸多的事,在有心中的挑拨之下,两人之间的矛盾越来越深,侯夫人虽对他有感情,但理所当然的更偏爱亲儿子,晋寿侯也心烦于府中不安宁。
两人商议了一番之后,决定先送他回苏家住上一段时间,等到左阳仪适应了侯府的生活,再接他回去。
原主要说不伤心难过是假的,但养父母的行事不过是人之常情,倒也没有心生怨恨,只是他在回苏家的路上却出了变故,连人带车一起滚下了山崖。
虽然命大未死,却断了双腿,并且无法治愈,本朝身有残疾者不能为官,他的前途至此毁于一旦。
思绪到了此处蛋壳已经剥得一干二净,阳焱正要放入口中的时候,一股强烈的注视感令他不由地停下了动作。
庭前两个孩子正眼巴巴地看着他,准确的说应该是看着他手中的鸡蛋,小手指含在嘴里,四只大眼睛里面满是渴望。
阳焱从原主的记忆中得知这两小正是苏家大哥五岁的儿子和二哥三岁的女儿,便向他们招招手示意两人过来。
新四叔回到苏家已经快半年了,但他整天窝见房里不肯见人,小孩子怕生,犹犹豫豫地半晌都不敢上前,过了许久才在他鼓励的眼神中走了过来。
“四叔……”大侄子先唤了一声,小姑娘也在之后细若蚊声地跟着哥哥叫了一句。
阳焱轻笑了一声,将手中的鸡蛋一分为二,递过去道:“乖孩子,给你们吃。”
掰开的鸡蛋蛋清白嫩嫩、蛋黄金灿灿,散发着一股诱人的香味,两个小孩子一时间眼睛都直了,小姑娘忍不住伸手去接,却被哥哥拦住。
小男孩子用力地咽了咽口水,说道:“四叔身体不好,四叔吃,吃了快快好起来。”
明明很想吃,却努力地拒绝诱惑,这么小的孩子懂事得让人心酸。
阳焱笑着哄道:“四叔这里还有一个鸡蛋呢,补身体一个就够了,四叔有些吃不下,你们帮四叔吃掉好不好?”
“不行的,奶奶会骂。”小男孩有些心动,却还是坚定地拒绝了。
阳焱知道问题的症结所在,也不再劝,扬声道:“娘,刚吃得有些饱了,两个鸡蛋我分给大牛和大丫一个好吗?”
苏母应声而出:“那是给你补身体的,分给他们做什么?小孩子脾胃弱,吃不得好东西,小心闹肚子。”
只是鸡蛋而已,怎么可能消化不了,不过是找个借口让他吃得心安理得而已。
“反正我是吃不下了,娘要是不让他们吃,那就你吃了吧。”阳焱声音虽然不大,可语气却很固执。
苏母知道这个儿子看起来温和,其实脾气很犟,说了不吃肯定不会吃,而且恐怕叫他留到午饭也不会肯的,只好退让道:“行行行,娘也吃饱了,让他们吃吧!”
反正就一个鸡蛋,后面她再做些其他的给他补回来就是了,“大牛、大丫,去洗洗手,脏兮兮的别真闹肚子了。”
两小只这才欢呼了一声,高高兴举地去洗了手,然后一人捧着半个鸡蛋,小口小口吃得津津有味。
看他们像品尝着什么美味佳肴的样子,阳焱对苏家的家境有了一个新的认识。
原主的记忆里苏家固然是穷的,但是他回来之后每天吃的还是白米饭,虽不是天天有肉,但也隔两天能吃上一回,而且每天都能吃上鸡蛋。
和在侯府的日子比起来,当然是很苦的,可他从来没有想过,他觉得的苦日子,对于苏家人来说却是能供给他最好的了,他们自己恐怕吃得还要差上许多。
倒不是原主不懂感恩,这主要是认知上的差异,毕竟他十六年里都是锦衣玉食地娇养着,哪里能想到普通老百姓的生活竟然能那么苦?
看来得先想办法改变苏家人的现状,阳焱脑中闪过教苏父他们做生意等等主意,但很快又被他否决了。
如今他还不知道在得知自己残废之后,某些人还会不会盯着他,倒是不能太高调了,以免给他们引来祸端。
思索了一阵之后,他想起一件事,心里突然有了个主意:“娘,你出来一下,我有点事情想问你。”
春耕刚过,家里的男人都出去做工了,苏母则带着三个儿媳妇打理屋子,做些琐碎活计,不过她的心神始终牵挂着刚归家不久的四儿子,此时听到他呼喊立即就放下手中的事走了出去。
“焱儿有什么想问的?”母子两人分离了十几年,而且儿子还是被侯府那样的人家养大的,苏母在对着他的时候总有些气短。
阳焱看出了她的局促,这时候安慰没有作用,他只当没有察觉,神色自若地道:“当初我带回来的银两可还有剩余?”
自然是有的,原主年前回来时倒是带了百来两银子,对于他们这样的普通农户是笔巨款了,不过他这一伤就花费去大半,而侯俯那边除了最初派人来看过他之外,后面就没有了音讯。
本来说的是小住,到现在都过了快半年了还没人来接他,苏家人大约也明白了他们的意思,这剩下的少许钱财就被苏母一直给他留着,不许其他人动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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