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粮草确实到了,却并非自京中而来。
而他父亲深深相信、连死都不曾怀疑的那人却早就将边境的一众将士抛诸脑后,只自为了自己的地位钱财、用尽一切献媚讨好。
可少年却看不见、不懂得……
这京城中的一切终与边境不同,那隐藏的言笑晏晏下兵不血刃的厮杀,不似边境上的真刀实枪,却比一切刀枪,更锋锐、更危险,像是行走在万丈悬崖上的一根细丝、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
那个莽撞又毛躁的少年不懂得这一切。
他只定定地看着这被火海焚烧的九层楼台——
只恨不得提出修筑楼台的人同这建筑一同化作飞灰。
……
从某种意义上而言,他也确实成功了。
那位从少年及第后便受圣眷、平步青云,迄今已大权在握的霍丞相第一次惹得龙颜大怒,被狠狠斥骂不说、甚至于当庭杖责。
他犹且记得自己当时那报复得逞的快意,如今想来真是可悲又可笑。
不过,是督办的楼阁“意外”失火,倘若这真是一位年少得势、浸淫官场已有数十年之久的佞臣,对方恐怕有万种方法,将责任推脱而去。
之所以将事情一力担下,不过是因为他纵火的手段太粗糙,实在经不得人查,迫不得已只能亲自为此遮掩。
托此举的福,那些人以为他手里握了什么有关霍丞相的证据,一时不敢擅动。这让他回京之后,沉浸于父丧的悲痛仇恨时,过了一段很是风平浪静的日子。
那是多么明显、一眼都能看透的事实。
可笑他明白一切的时候,终究是太晚了,晚到什么都来不及。
他像是被锁到笼中的困兽。
愤怒却又无力地嘶嚎,所能抓伤的也只有带着仅存的善意向他来投递食物的饲者。
少年尚且自以为是报复。
……多么可悲。
…………
……
一道道声音在脑海深处回响,在每个梦魇中都盘旋不去。
被道谢的女子淡淡摇头,“……在商言商,我等商者不过因利而动……虽说北府军的恩情实在是个天大的好处,却也实在让妾身惶恐……”
“无本的买卖易做,无来由的恩情却不好担,此事虽与柴家有关,但却实在干系不大……”烟斗中吐出的雾气模糊了女子的神情,“小将军如此大礼,妾实在不敢当,小将军还是请回吧……”
“……”
“……萧家虽是数代累积,如此数额钱粮却一时难以拿出,”友人苦笑摇头,“并非不足,只是萧家人口繁多、又有众宗族长老坐镇,纵然祖父身为家主,恐怕也难以调动……”
“……”
“…………”
那人似乎并不想被他找到,秦壁循着蛛丝马迹寻找所谓的恩人的时候,只能一次又一次的碰壁。
可事实上根本不比他刻意去寻,他早就知道的……他本该知道的!
毕竟这天下间,能够供养得起一支军队的人又有几何呢?一个个查过去、一个个问过去,最后指向的只有那个最不可能、也最可能的人。
父亲以性命交托、至死都相信的人……也从未辜负。
蠢的、看不透的从来只有他一个而已。
想通这一点之后,过往的种种一瞬都清晰了起来。
若是无人庇护、在这京城的漩涡泥沼中,他如何能安稳度日?若当真是弄权奸佞,凭他那些不堪一击、生疏又可笑的手腕,如何能屡屡得逞?
友人的数度欲言又止、复杂的神情浮现于眼前;朦胧的烟雾后,女子的表情也渐渐清晰,那是看透一切的了然与怜悯。
兴许还有嘲讽吧?
多么愚蠢、又多么可笑……
*
“大人。”
秦壁一向浅眠,来人的脚步声接近到丈许距离内后,他便猝然惊醒。抬头时已是眼神清明,其中没有丝毫睡意。
眼前的噼啵的火堆让他稍微出了一会儿神,有瞬间模糊了梦境与现实的界限,但也只一瞬就恢复了彻底的清醒。
他看向来人,简短问道:“何事?”
“回大人,有……人在探查驻地附近。”
来人罕见地迟疑了一下。
秦壁皱眉。
近来大衍匪患猖獗,他们过来的路上也遇到过几波,若是平日他不介意顺手解决,但是这次去阳野不便暴露行踪,所以一行人遇到小股的山匪会顺手解决,但未免闹出太大的动静,若是遇到大股的势力,就会直接绕路而行。
他照例问:“多少人?”
听得此问,那将士的神色变得更奇怪了。
他顿了一下,才道:“人数不多,但……”
又忙补充,“属下观其打扮,似乎是……邝嵂守军。”
他说这句话的语气复杂极了,北府军对阵北蛮胡虏是一把好手、对山贼土匪更是砍瓜切菜,但是和自家人对上……
这还真是大姑娘上轿的头一遭。
秦壁:“……”
这回答全然超乎秦壁的预料之外,就连他的神色也有一瞬的错愕。
他沉吟片刻,起身道:“……我去看看。”
第59章 权佞29
苏清之三人那神来一笔的“报官”实在是出乎楚路的意料之外。
从发现在茶馆中关于盗匪的流言被压得一干二净后, 楚路就知道自己的计划大抵不能和预计中的相同了。
不过就现在而言,情况倒也说不上坏。毕竟有秦壁亲自坐镇、又有北府军精锐镇守,别说只是被敬宁王遣来寻宝的一小股队伍, 就是真的和敬宁王造反的主力军正面对上,也还不定谁输谁赢。甚至,这下子连他先前设计的地形之便都不必用上了, 风险性一下子降了好几个等级。
……不过,这主要是对大多数人而言。
单对楚路来讲,这情况却恰恰相反。
打从邝嵂开始排查来往的陌生面孔时, 楚路就知道秦壁必然是察觉了那流言的猫腻。
而他顶着这么一张脸,不管到底是否与流言有关, 和秦壁碰上了就是一桩麻烦。
虽然减少出去的次数和变装易容都是法子,但前者多有不便,后者又不太保险。楚路直接选择了第三种,他答应了苏李二人的邀请,和他们一同去了书院。当然不是为了入学,不过是普通友人的邀请参观。
…………
……
大抵是建它的人并不怎么走心,邝嵂城附近的这书院连个正经的名字都没有, 简简单单的“书院”二字牌匾挂在上面。因为这书院坐落在邝嵂城外这个被成为“郴山”的小山丘上, 便被外界称呼为“郴山书院”。
苏李二人在前引路, 穿过错落的竹林, 进到一厅堂之中。
入目便是一张被裱装的起的大字, 上书“静心明志”。
毕竟是书院, 以字画当做装饰十分常见,并无任何异常, 就是这字……
……有那么一点点眼熟。
即便如此, 楚路的视线也没有在那张字上停留多久, 只是落了一下便分开,不过这极细微的停顿,却还是让苏李二人注意到了。
楚路确信自己的举动在常人看来并无什么特别的,但这一次同行的另外两人却显示出了和平常完全不相符的敏锐。
苏清之:“言弟也觉得这字极好吧?”
楚路:“……”
这时候若是极力否认,反而显得有些奇怪了。
他顿了一下,便按照一般人遇到这种情况的反应,顺着对方的话答应了一声,语气中充满着寒暄客套的意味。
可这次苏清之却又恢复了往常的粗神经,好像全然没有觉出那话里的客气,继续道:“这字有笔走龙蛇之势、又不乏婉转贯通之柔……”
“由字观人,可见写字之人毕竟是位外柔内刚、坚守本心的贵重君子……其字可为帖、其人也必具效仿之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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