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谜(111)
沈绥轻哼了一声,也不知是因为太痛了使她在晕厥中都痛呼出声,还是因为张若菡的触碰使她有了天然依恋的反应。可就是这一声,却仿佛瞬间摧毁了张若菡强行竖起的坚强面具,她的眼眶瞬间红了,泪水潸然而下。她蜷缩起身子,将沈绥的面庞藏进怀里,垂首无声地哭泣。她迫使自己的泪水避开她的面,不要落在她脸上灼伤她,这样她还能是平静的模样,还是那个从不会哭泣的赤糸,好像只有这样,她才觉得自己守护住了她的快乐,守住了她的赤子之心。
坐在一旁的张说,张了张口,却什么话也没说出来。眼前两个年轻人这般凄惨的模样,自然是让他无比心痛的。可,莲婢今日对沈绥表现出来的态度,却让张说很是吃惊。自己这个向来很是淡泊的侄女,竟会为了沈绥,如此心疼,疼到都哭不出声了。看来,莲婢对沈绥是有真感情的,这不禁让他觉得心安。他明白了这段婚姻是正确的,莲婢并没有受到逼迫,也不是无奈之下的选择,那么,他相信莲婢婚后,一定会和美幸福,这对他来说是莫大的慰藉。即便只是为了这个理由,他都要拼了老命守护住这段婚姻,让有情人不要被拆散。
沈绥,更是让他刮目相看,他虽并未亲眼目睹李瑾月与沈绥的战斗,但不用细想也能明白,沈绥是顶着多大的压力,从公主那里争取到了莲婢。他能活着从晋国公主剑下走出来,真的让人不得不叹服。
经此一事,他看到了沈绥对迎娶莲婢的坚定决心,这个男人是值得托付的。
但是即便如此,他仍旧是觉得有哪里不对劲。或许是莲婢与沈绥的感情来得太快,进展得太深,让人有些出乎意料;也或许是今日沈绥从李瑾月剑下走出,这件事本身就让他觉得不可思议;再有就是,沈绥目前的模样,乍一看他还以为是个女子,实在太过秀丽了,也透着违和感。一切似乎都仿佛是冥冥之中的理所当然,暗中好似有一只手在推动着事态的发展。
老宰相觉得,自己大概是真的老了,官场浸淫太久,什么事都疑神疑鬼了。于是也就不再去胡思乱想,再看莲婢与沈绥肌肤相亲、耳鬓厮磨的模样,忽觉自己老不羞了,居然和年轻的小情人同处一地。于是笑着摇摇头,掀开车帘坐了出去,与阿六并排。
“郎主?您怎的出来了?”阿六问道,因为李白也坐在外面,这车辕上立刻显得拥挤起来。
“无妨,我就在这坐着。你赶你的车,赶紧去医馆。”张说拍了阿六一下。
阿六忙挥鞭,加快了马车的速度。马车一路穿街过巷,走最快的路径赶到了修业坊的那家名叫药王堂的医馆。这家医馆是有名的老字号了,坐馆医师是药王孙思邈的弟子,今年已经七十有四了,姓赵。因为最善治小儿病,妙手回春,行医数十年来,救下了无数面临夭折危境的孩童,极为受人尊敬,因而洛阳城里人都喊他赵使君子【注】,久而久之,反而没人知道他本名叫什么了。虽善治小儿病,但赵使君子是医道大家,金刃外伤也十分擅长,有传说,他曾替一个不甚被铡刀剁下手指的孩童将手指完好地接了回去,极为神奇。
医馆院门大敞着,卸去门槛,来往自如。素日里便是如此,为的是方便患者进出。因而阿六直接将马车赶进了院内。立刻便有两名药童迎上前来,看来者这般匆忙,必然是有重症急症患者来了。
马车车门板被完全打开,李白与阿六准备合力将沈绥抬出去,车下,两个药童也等着接病人。可张若菡却紧紧抱着沈绥不放手,他们几个大男子束手无策,总不能对张若菡下手,只能不断规劝。
最后还是张说劝道:
“莲婢,你先放手,让使君子诊治伯昭,再这般下去,伯昭要流血身亡啦!还有什么比命重要呢?”
这句话好像触动了张若菡的心弦,她似乎做了一番艰难的抉择,才放开沈绥。于是沈绥终于被抬下了车,送进了医馆之内。张若菡紧随其后,散乱的发丝,被鲜血染红的湿透白衣,她都不理,只是紧紧跟着沈绥。
沈绥被抬进了往日赵使君子用得诊疗室,将她置于铺着干净整洁的白叠布的高塌之上。赵使君子已经在整料室内做准备了。袖袍已用束绳扎好,避免碍事,蓬松花白的长须也辫成了辫子。双手已经清洁干净,面色红润、鹤发童颜的老人在沈绥一被放下后,就来到了榻边,一旁的药童拿起剪子,当下就要剪开她伤口处的衣物布料。
“住手!”张若菡喊道。
那药童一愣。
张若菡赶上前,一把抓住了白发老者赵使君子的手腕,抿着唇,一双红肿的清眸看进了老者眼底。赵使君子清澈睿智又饱经沧桑的双眸,如渊邃的汪洋一般,瞬间将张若菡卷了进去。但很快,老人眼眸一眨,笑意一闪而过,张若菡就魂归正位。
“小娘子放心,医者,以人为本,其余都不重要。”随即他转过脸来,又对立在门口的张说、李白等人道:
“诊疗室外人不得入内,免得崇邪入侵,感染伤者,都出去。”
人命关天,医者为大,赵使君子发话,在场谁敢不听?于是所有冲进来的人,便全部老老实实退了出去,在诊疗室外等候,包括张若菡。
治疗开始了,诊疗室内悄无声息。外堂,有药童上茶,但是坐在外堂的几人,默然以对,谁也没有动那茶。他们神情或焦灼、或呆滞、亦或若有所思。焦灼的是张说,他实在担忧沈绥的性命,不仅仅是因为沈绥是目前莲婢后半生唯一的指望,更因为他是真的很欣赏这个年轻人,爱才之心灼灼;呆滞的是张若菡,素来冰雪聪明又淡泊如水的她,现下仿佛被掏空了一般,雪白的衣裳沾满了赤红的血,一双清眸几乎要失去往日的光彩,低垂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而若有所思的,却是李白,他抱着自己的剑,静静靠在柱边。半晌,他捻了捻胡须,走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注】
使君子,别名:舀求子、史君子、四君子,是一味中药,用来治疗蛔虫病,消减小儿腹痛。
传说三国以前,使君子的药用价值还没有被发现,有一次,刘备的儿子刘禅肚子肿胀,不思饮食,各方医生素手无策,刘禅在野外的时候无意间吃了使君子的果实治好了疳积病,人们为了纪念他,遂将这种植物叫做使君子。使君是古代对州牧的尊称,刘备曾被曹操举荐为豫州牧,所以被称为“刘豫州”或“刘使君”。刘禅是刘备的儿子,人们因此将这种可以驱除蛔虫的植物称为使君子。
古代,人们常常用中药的名字来称呼一些名医,是对医生的一种尊称。文中的赵大夫被尊称为“赵使君子”,便是人们对他在儿科医学方面的能力的一种认可。
第九十七章
当忽陀驾车, 带着沈缙、伊颦抵达药王堂时, 一身狼狈的无涯也独自赶到了。
无涯其实跟随张若菡去了晋国公主府, 但是张若菡只让她在外等候, 并未让她跟着进去。之后,李瑾月大怒离去, 要杀沈绥。张若菡跌跌撞撞赶到公主府马厩,叫上无涯, 想取自己的马车。却不曾想, 自家车夫, 包括马车全部被扣押了下来。原来是李瑾月离去之前还不忘命府中侍卫看住张若菡,不许让她离开。
张若菡必须离开去阻止李瑾月, 但却被几个侍卫拖住, 冲突之下,无涯直接动手,和那几个侍卫打了起来, 张若菡趁乱抢了一匹马,骑上便冲出了公主府。
张若菡走后, 那几个侍卫奈何不得无涯, 虽然并不是打不过她, 可她那一身的凶劲却着实让他们束手无策。此女毕竟是张三娘子的贴身侍婢,若是失手伤了,有个三长两短,他们也是没有办法与公主交代。最后,无涯还是抢了一匹马, 也去外头找三娘去了。唯独将自家马车与车夫丢在了公主府内。
无涯一路抓着人询问有没有看见一位骑快马的白衣娘子,最后好歹听一位路旁字画楼里的老板说,他在顶台饮茶赏雨时,看到楼下道上,一位白衣娘子差点堕马,被人救下,然后上了一辆马车,往修业坊去了。
无涯猜测或许是去修业坊的药王堂了,当她赶到后,发现自己没有来错,因为她看到了沈家那造型独特的马车刚刚入门。
忽陀跳下车,急匆匆地打开车厢后门,降下滑板,颦娘推着沈缙的轮椅,下得车来。忽陀忙打起一柄大油伞来,遮在她们头上。她们行色匆匆地进了药王堂,沈缙一张俏脸煞白,阿姊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她也不能苟活了。
至于沈缙是如何知晓沈绥在药王堂的,这对她们来说太简单了,无涯都知道找人问,千羽门眼线遍布洛阳城,又怎会不知?
药王堂往日里人来人往,却不曾在这般大雨滂沱的日子里,如此门庭若市。后赶到的一行人,一眼就看到站在檐廊下的李白。点头打过招呼,她们一入外堂,就看到了张说、张若菡坐在其中。无涯大松一口气,忙跑上前去,蹲在她身前,握住她的手,隐隐带上了哭腔:
“三娘……三娘你吓死我了,我以为我把你弄丢了……”
张若菡微微摇了摇头,伸手抚摸无涯的发顶,仿佛安抚小动物一般,可却分明透着心不在焉。她的注意力,全在后面那诊疗室中。
“鄙妾伊颦,延陵沈氏族医,携我家二郎仲琴见过张公。敢问张公,我家大郎,可有大碍?”伊颦推着沈缙上前,两人同时拱手向张说一揖,伊颦直截了当地问道。
张说见到沈缙,面现惭愧之色,道:
“伯昭伤得很重,但,应不会有性命之碍。”他说这话时,心中很是打鼓,李瑾月那一剑刺进了伯昭的左肩,其实距离心脏不远,若是伤到了心血大脉,可就糟糕了。看那出血量,实在太可怕了。
“伤在何处,可否请张公详细告知。”伊颦又问。
张说犹豫了片刻,还是如实回答了。
伊颦点头,暗自推量。沈缙向张公一礼,随即自推轮椅来到张若菡身边,只用气声唤了一句:
【莲婢姐姐……】
就看到张若菡抬眸看了她一下,一行清泪滑了下来。那凄惶的清丽面庞,使沈缙心口一窒,随即鼻头发酸,眼眶红了,泪水也积蓄而出。
当着外人的面,她们俩是叔嫂关系,不方便太靠近,沈缙本想抱抱她,可也只能克制住。于是只是拍了拍她手背,便滑着轮椅扭过身躯,缓缓掩面。
伊颦思忖片刻,便走到一位侍立在诊疗室门侧的药童身边问道:
“小郎,我也是医师,专为我家大郎诊病,我可否进去瞧瞧。”
“这……”药童顿时为难了起来,“家师正在诊疗中,医家还是不要进去打扰为好,免得家师分神。”
“可我实在担心我家大郎伤势,望小郎行个方便。”伊颦坚持道。
“医家,医家不要为难在下,在下是不能让医家进去的。”药童道。